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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黄河边的中国


  沿路村庄几乎一切有墙的地方都刷着“大跨度,超常规,争一流”“谁致富,谁光荣;谁贫穷,谁无能”这样的标语;肮脏、破旧的公共汽车挤满了风尘仆仆的农民,奔驰在乡间公路上;尚未脱贫的人们兴致勃勃又精打细算地购买着廉价劣质的工业品;用打工挣来的钱苦苦支撑孩子教育费用的愁容满面的父亲;在“富民工程”口号下强行上马的村办面粉厂……

  “在西方与城市高消费文化强烈刺激下,被激发出来的无限欲望正从城市蔓延到乡村。”每结束一天的调研,曹锦清就在笔记中详细记下所见所闻所想。后来这些夹叙夹议的文字原汁原味地保留在了《黄河岸边的中国》这本著述里。

  显然,多年来按照某种规则运转着的乡村传统秩序,在内外力的冲击下被打破了。虽然不及沿海发达地区对于财富积累的疯狂,躁动不安和生怕被落下的恐惧是一样的,一向“知足常乐”又慢节奏的村舍概无例外卷入到了对财富的崇拜和攀比中。

  “的确,穷有穷病,富有富病,与穷病、富病比,穷还急着富的病更可怕。在调查中,一位基层干部对我说,在生产力低下的中部农村,要用三五年或八九年时间赶上东部沿海地区,是不切实际的。”

  地方政府急于迎头赶上的急迫和焦虑显露无疑,迅速富起来的愿望与可以迅速富起来的条件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鸿沟,在某些局部变得扭曲。

  对于一些地方官员与农民共同防忌的问题,曹锦清就只能仔细观察,晚上回到小旅馆或者农民腾出来的空房间,再赶紧拿出本子记下来,并附上自己的思考和解读。

  不忌讳的情况下,他也会拿出笔记本和农民们算算收入支出的明细账。看到算出的结果,农民们都很吃惊。而曹锦清对于这种吃惊本身感到吃惊,因为他发现,即便是曾经上过高中的农民,也从来没想过像一个企业主一样去关心种地的投入和产出问题。

  地点一个一个累积,资料一步一步丰满,转型中的中原乡村社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的农民与土地、与市场、与社会、与政府关系的变化……就像拼图一样,一块块珍贵的碎片被捡拾起来,关联起来,一个改革开放后中部乡村的真实图景逐渐清晰完整起来。

  2000年,《黄河边的中国——一个学者对乡村社会的观察与思考》出版,旋即销售一空。此后连续再版十余次,累计发行超过5万册,成为当代中国社会调查报告类最畅销的书籍。

  书是2000年12月出版的,2001年3月份北京召开全国两会,有代表就是拿着这本书呼吁国家重视三农问题,重视在东部沿海开放城市高速发展对照下的中西部乡村的现实状况。

  但是曹锦清并不认为这是他的功劳,他曾用“一石激起千层浪”来给予解答。

  “石头与千层浪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单线因果关联呢?”他说不是,如果同样的石头扔进草丛里,只有几棵小草摆动几下便悄无声息了。扔进早已起浪的江河湖海更是没有影响。恰巧扔进平静的水塘,于是起了千层浪。

  “这是石头之功还是水之功呢?我说石头只是个外因,内因在水本身。”曹锦清说。

  

  四

  这份调查报告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发表,原本是作为内部读物进行印刷的。曹锦清因此被请到出版社进行文稿校对。大概进行了一天的时间,他早上去的时候几个工作人员齐刷刷地站起来迎接,他也没有太在意。校对完准备离开的时候,工作人员又站起来示以同样的尊重。曹锦清心里也打鼓,不知道这样一份报告会有怎样的影响,当时又不方便问。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有一个人送我到门口,然后站住了,握了一下我的手,非常郑重地跟我说,‘曹老师,谢谢你。’”曹锦清说他这个人不轻易动感情的,那个时候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当然,这本书的写作方式也引起学术界的一些争议,学术理论与报告文学是不是没有区别了呢?人们提出疑问。

  曹锦清也因此苦恼了很长时间。他说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得处理两对关系,一是人的主观性与外部世界客观性之间的矛盾;二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人的社会行为是一种可以观察到的社会事实,人赋予自身行为的主观意义对研究者来说,是另一类更重要的社会事实。

  “关于一般与个别,科学与人文处理的方法是有区别的,我把科学的方法概括为‘通过个别而获得一般’,如在自由落体公式h=1/2gt2中,研究者、个别实验及实验过程都不存在了。我把人文方法概括为‘在个别中直接呈现一般’,这种直接呈现一般的个别,我称之为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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