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家的院子已经站满了人。大哥、二哥、四哥都在,已处于微醉状态,还有万峰,万武和韩家一些他们同年龄段的人。清明老婆和其他一些媳妇们在厨房、院子、客厅之间来回穿梭,拿菜,洗菜,摆碗具,忙个不停。这些梁庄的青年媳妇,个个穿着洋气,高跟长筒靴,黑色紧身裤,过膝羽绒服,头上扎着各种发夹、头花,进进出出,飘摇招摆。一顿饭几个小时下来,她们得不停地来回跑,让人很担心那高跟筒里面的脚是否受得住。
清明家的两层楼居然还没有装门,敞开着,门边框还露着青砖茬子。风直进直出,大家就像直接坐在野地里,比野地还要冷,因为这是一道风进来,一个方向吹人。
梁庄的男人们已经进入状态,这将是又一次不醉不归,这些长年不在家生活的男人们仿佛要把这兴尽到底,要撒着欢儿、翻着滚儿释放自己所有的情绪。
不管是青屋瓦房,还是红砖楼房,古老的程序也在自然地延续。
年三十的下午,是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的时间。人间过年,阴间的亲人也要过年。鞭炮响起,惊醒亲人,让他/她起来拣亲人送来的钱,也好过一个丰足的年。
在老屋的后院给爷爷、三爷烧完纸,放过鞭炮,我们又朝村庄后面的公墓去。我没有再到老屋去看。老屋的院子被已有点疯傻的单身汉光虎开成一畦畦菜地,房顶两个大洞,瓦和屋梁都倒塌了大半,雨、雪直接泼到屋里。已经没法再修了。枣树也死了,夏天的时候,我回去看,只有一个枝桠长出嫩弱的叶子,并且,没有开花结果,其它枝干全部枯死了。
通向村庄公墓的路越来越窄,没人管理,大家都各自为政,拼命把自己的地往路上开垦。上坟的时候,那些开车的人也只好辗压在绿色的麦苗上了。
许多人都朝着公墓那边走,大人,小孩,开车的,骑自行车的,走路的,大家边走边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好像也是在回家。
烧纸,下跪,磕头,放鞭炮,四处看看,发发呆,聊聊天,拔拔坟上的杂草。有爱喝酒的,家人会带一瓶酒,把酒撒在燃烧的纸上,让火烧得更旺些,让死去的人闻到那酒的香味,把剩余的酒放在坟头上,下面垫一张黄草纸。喝吧。
我看到了福伯家的男人们,大哥、二哥和四哥,堂侄梁平、梁东、梁磊,正按照长幼依次在新坟和旧坟前磕头。梁磊、梁东、梁平走到坟园另一边矮点的一座坟上,烧纸,磕头,提着燃烧着的鞭炮,在坟边绕了两圈,大声喊着,“小叔收钱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柱的坟。小柱,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离开家乡,就在半路上死掉。他的坟在墓园地势较低的地方,几乎淹没在荒草之中,坟头有新培的土。小柱的女儿小娅也跟着过来给小柱磕头,她是拜她的叔父,她已是三哥的女儿。四哥十来岁的儿子,拿着打火机,点那密密的、枯黄的荒草。“轰”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瞬间,那一排排草就倒下去,变为了灰烬。小柱。小柱。我站在坟边,在心里默叫了两声。
站在高高的河坡上,看这片平原。浅浅绿色的麦田里,一个个坟头零落在其中,三三两两的人,来到坟边,烧纸,磕头,然后,拿出长长的鞭炮,绕坟一圈,点燃,捂着耳朵飞快地往一边跑去。淡薄的青烟在广漠的原野上升。鞭炮声在原野上不断响起,这边刚落,那边又起,广大的空间不断回荡着这声音。
又一年来了。
正月初一的大酒开始了
“初一(儿)供祭(儿)”,就是敬神。三十晚上已经把猪头或肉摆好,插上一双筷子,再放一碗饺子。初一早晨,插上香,全家拜一拜。大功告成。然后,穿着新衣服,端上碗,跑遍全村,各家相互端饭。最后,各家锅里的饭都是全村人家的饭,一碗饭也是百家饭。然后,就是全村人相互串着,各家跑着拜年。现在,饭早已不再相互端了,拜年却没有中断过。
吃过早饭,我们会把父亲敬到沙发上,让他坐好,我们给他磕头拜年要压岁钱。父亲大笑着说,你们就来骗我钱吧。哥哥、嫂嫂、我和侄儿依次给父亲磕头,张着手向父亲要压岁钱,父亲左右挡着,晃着他那花白的头说,不行,你们都大了,不给你们了。我们仍然张着手,父亲假装抗不过去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票子,一张张仔细数着,很得意地说,今年一人两张。我们一个个把钱抢过去,兴高采烈地在口袋装好,嘴里也得意地嚷嚷着,“爹给的钱,一定得保存好”。父亲已然老去,大家都想着法子让他开心。他能给我们钱,我们还要他的钱。他依然在养活我们,我们依然是仰赖他成长的小孩。那种感觉,对他对我们,都是幸福又伤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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