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津与延津
刘震云
刘震云与外祖母。
刘震云在老庄村头剪影。
刘震云作品部分外文封面。
刘震云,汉族,河南延津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曾创作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一日三秋》等;中短篇小说《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
其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瑞典语、捷克语、荷兰语、俄语、匈牙利语、塞尔维亚语、土耳其语、罗马尼亚语、波兰语、希伯来语、波斯语、阿拉伯语、日语、韩语、越南语、泰语等20多种文字。2011年,《一句顶一万句》获得茅盾文学奖。2018年,获得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也在国际上多次获奖。
从此,我离开了家乡。
后来,我和我的作品,又不断回到家乡。
这时的回去,和过去的离开又不一样。
我想说的是,延津与延津的关系,
就是我作品和延津的关系,也是世界跟延津的关系。
换句话,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
河南延津是我的家乡。
延津濒临黄河,“津”是渡口。因水运便利,三国时,曹操曾“屯粮延津”。官渡大战,更早的牧野大战,就发生在延津附近。但黄河不断滚动翻身,两千多年过去,延津距离黄河,已有三十多公里,成了黄河故道。作为渡口,已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诗经》也产生在延津附近。其中的邶风、鄘风和卫风,在周朝,皆是我乡亲口头传唱的民谣。台湾有个学者叫李辰冬,他经过二十年的艰苦考证,又说311篇《诗经》,不是口头民谣,而有一位文字作者,这位诗人叫尹吉甫,是延津人。我提尹先生,并无攀附之意,我们家,自我妈往前辈数,都不识字。
我从小生活在延津县王楼乡西老庄村。黄河故道盛出两种特产,一,黄沙;二,盐碱;我们村得到的遗产是盐碱。春夏秋冬,田野上白花花一片,不长庄稼。据说,我外祖父他爹,是西老庄村的开创者。他率领家族,在这里落脚,看中的就是盐碱。一家人整日到地里刮盐土碱土,然后熬盐熬碱,然后推着独轮车五里八乡吆喝:“西老庄的盐来了”“西老庄的碱来了”。新起的村庄,就着“老庄”的村名,显得出售的盐碱有历史传承。得承认,这是一种智慧。
我们村距开封四十多公里。放到宋朝,就是首都郊区。那时的宋徽宗和李师师,口音都跟我们村差不多;说的都是普通话。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曾到开封学过汴绣;这趟旅行,成了她多少年聊天的经典话题。“我当年在开封学汴绣的时候,曾去状元桥吃过灌汤包;元宵节那天,还去马市街看过灯市。灯市你懂不懂?那阵势……”我不懂。后来读了孟老元的《东京梦华录》,懂了。
当我阴差阳错成为一个作者,“延津”作为一个地名,频繁出现在我的作品里。为什么呀?是不是跟福克纳一样,要把延津画成一张邮票呀?这是记者问我的经典话题。我的回答是,我不画邮票,就是图个方便。作品中的人物,总要生活在一个地方;作品中的故事,总要有一个发生地;如果让这人的故事,发生在延津,我熟悉的延津胡辣汤,羊汤,羊肉烩面,火烧……都能顺手拈来,不为这人吃什么发愁;还有这人的面容,皱褶里的尘土,他的笑声和哭声,他的话术和心事,我都熟悉,描述起来,不用另费脑筋。正如有人问,你好多部作品的名字,都是“一”字开头,如《一地鸡毛》《一腔废话》《一九四二》《一句顶一万句》《一日三秋》,是不是有意为之呀?我的回答是,有意为之是件痛苦的事,给每部作品起名字的时候,我真没想这么多;但走着走着,抬头一看,它们像天上的大雁一样,竟自动排成了行。我这么说,估计人家也不信。不信就不信吧,一个作品名字,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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