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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津与延津


  不知我说明白没有?

  我进一步想说的是,地域性写作,和走出地域的写作,不仅有外来介入者、从地域出走者的区别,更重要的是,背后还有作者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分野。鲁迅与其他乡土作家的区别是,乡土作家写一个村庄,是从这个村庄看世界;鲁迅写一个村庄,是从世界看这个村庄,于是有了《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等作品。

  我曾经说过,文学的底色是哲学。

  接着我想说说幽默。目前我的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文字到达之处,读过我书的人,都说我很幽默。其实这是一种误会,因为他们没到延津来过;到了延津他们就知道,我是延津最不幽默的人,我的乡亲,个个比我会说笑。这也是花二娘到延津来找笑话的原因。延津人日常见面,不以正经话应对,皆以玩笑招呼。张三到李四家去,李四家正在吃饭,李四邀请张三坐下吃饭,说的决不是“请坐,一块吃点吧。”而是:“又是吃过来的?又是不抽烟?又是不喝酒?”如果是外地人,便不知如何应对,场面会很尴尬;延津人会这么回应:“吃过昨天的了,不抽差烟,不喝假酒。”坐下一块吃喝起来。两个延津人,在一起讨论非常严肃的话题,如张三与李四谈一单生意,或李四想找张三借钱,也是以玩笑的方式进行讨论;谈笑间,已安邦定国;或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延津人为什么这么幽默?这也是一些记者问我的经典话题。当然,幽默的源头不该从幽默本身找;如果幽默只是幽默,就成了耍嘴皮子;幽默的背后,可能有更重要的现实和历史原因;结论可能是:喜剧的底色会是悲剧,悲剧的底色会是喜剧;或者,悲剧再往前走两步会是喜剧,喜剧再往前走两步会是悲剧;幽默再往前走两步可能就是严肃,严肃再往前走两步可能就是幽默。《一日三秋》中不会说笑话的人,在梦中被花二娘压死了,等于被笑话压死了,也等于被他的严肃压死了。一九四二年,因为一场旱灾,我的家乡河南被饿死三百万人。三百万人是什么概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纳粹和希特勒迫害致死的犹太人,约一百一十万人;等于一九四二年的河南,有三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缺少的是纳粹和希特勒。这些被饿死的河南人,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生死呢?逃荒路上,老张要饿死了,他临死前没有愤怒,也没有追问:我是一个纳税人,为什么要把我饿死,国民政府为什么没有起到赈灾的责任?而是给世界留下了最后一次幽默,他想起了他的好朋友老李,老李三天前就饿死了,他说:“我比老李多活三天,我值了。”老张为什么能用幽默的态度对待生死?那是因为从商朝到一九四二年,黄河两岸发生的饿死人的事太多了。我写《温故一九四二》的时候,曾采访我的外祖母:“姥娘,咱们谈一谈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就是饿死人的那一年。”“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当严酷成为一种日常的时候,你用严肃的态度对付严酷,严酷就会变成一块铁,你是一颗鸡蛋,撞到铁上就碎了;如果你用幽默的态度对付严酷,严酷就会变成一块冰,幽默是大海,这块冰掉到大海里就融化了。

  关于幽默,不知我说明白了没有?

  延津有一种地方戏,叫二夹弦,大家再去延津的时候,建议大家听一听。这个剧种管弦节奏急,唱腔语速快,从头至尾,像两个人在吵架,让人目不暇接和耳不暇接。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吗?急管繁弦,难说烟景长街;但它就是这么快,不给人留半点间隙和喘息的时间;就像我们村的人吃饭,个个吃得快,生怕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样,大概也是历史留下的病根。急切的戏剧,你听着听着就笑了,也是一种幽默。

  至今想来,延津让我第一次感到震撼,正是我离开延津的时候。我当兵那年,在新乡第一次见到火车。那时的火车还是蒸汽机。我随着几百名新兵排着队伍往前走,上到火车站的天桥上,一列绿皮火车鸣着笛进站了。在火车头喷出的蒸汽中,从火车上下来成百上千的陌生人,又上去成百上千的陌生人,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过去我在村里,村里的人我都认识;熟悉没有让我感动过,现在为了陌生和陌生的震撼,我流泪了。排长问:“小刘,你是不是想家了?”我无法解释熟悉和陌生的关系,我只好说:“排长,当兵能吃白馍,我怎么能想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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