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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津与延津


  我书中的延津,跟现实的延津,有重叠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因为都叫延津,容易引起混淆。现实的延津不挨黄河,县境之内,没有自发的河流;总体说,延津跟祖国的北方一样,是个缺水的地方。但《一句顶一万句》中,却有一条汹涌奔腾的津河,从延津县城穿过。元宵节闹社火的时候,津河两岸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第二天早上,沿河两岸,剩下一地鞭炮的碎屑和众人挤丢的鞋。一些读过《一句顶一万句》的朋友去了延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在县城走了一遍,问:河呢?塔铺是延津的一个乡,我写《塔铺》的时候,以“我”为主人公;在高考复习班上,“我”与一位清秀的女孩李爱莲,发生了纯洁的爱情。一些朋友去了塔铺,四处打听:李爱莲的家在哪条街?《一日三秋》的开篇,从六叔和六叔的画写起。六叔画的,全是延津和延津五行八作的人;六叔死后,这些画作被六婶当烧纸烧了;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重现六叔画中的延津,我写了《一日三秋》这本书——这是书中的话。一些朋友读了这本书,常问的问题是:延津真有六叔这个人吗?现在,我用六叔的画作,统一回答这些问题。

  六叔主要是画延津。但跟眼前的延津不一样。延津不在黄河边,他画中的延津,有黄河渡口,黄河水波浪滔天。延津是平原,境内无山,他画出的延津县城,背靠巍峨的大山,山后边还是山;山顶上,还有常年不化的积雪。有一年端午节,我见他画中,月光之下,一个俊美的少女笑得前仰后合,身边是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柿子,便问,这人是谁?六叔说,一个误入延津的仙女。我问,她在笑啥?六叔说,去人梦里听笑话,给乐的。又说,谁让咱延津人爱说笑话呢?

  不知我用六叔的画,说明白这些混淆没有。没说明白也不要紧,文学混淆了一些现实,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

  我的意思是,什么叫文学?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

  其实,如果我只是以延津为背景,写了一些延津人发生在延津的一些事,只能算写了一些乡土小说。乡土小说当然很好,但不是我写小说和延津的目的;欲写延津,须有延津之外的因素注入,也就是介入者的出现。是谁来到了延津,激活了五行八作和形形色色的延津因素和因子,诸多因素和因子发生了量子纠缠,才是重要的。这是一个艺术结构问题。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有一个介入者叫老詹。有老詹和没有老詹,《一句顶一万句》的格局是不一样的,呈现的延津也是不一样的。老詹是意大利一个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延津。老詹的本名叫詹姆斯·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延津人叫起来嫌麻烦,就取头一个字,喊他“老詹”。老詹来延津的时候,不会说中国话,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会说中国话,会说河南话,会说延津话;老詹来延津的时候,眼睛是蓝的,在延津黄河水喝多了,眼睛就变黄了;老詹来延津的时候,鼻子是高的,在延津羊肉烩面吃多了,鼻子也变成一个面团。四十多年过去,老詹已是七十多的人了,背着手在街上走,从身后看过去,步伐走势,和延津一个卖葱的老汉没有任何区别。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只发展了八个徒弟。老詹在黄河边遇到杀猪匠老曾,劝老曾信主。老曾按中国人的习惯,问:“信主有什么好处?”“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本来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你说的也对。”老詹想想又说,“咱不说杀猪,只说,你心里有没有忧愁?”“那倒是,凡人都有忧愁。”“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主能帮我做甚哩?”“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这叫啥话?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哩?”两人不欢而散。由于延津的天主教势单力薄,延津办新学的时候,教堂被县长征作学堂,老詹从教堂里被赶了出来,住在一个和尚废弃的破庙里;但老詹传教的心仍锲而不舍,每天晚上,都要给菩萨上炷香:“菩萨,保佑我再发展一个天主教教徒吧。”在延津被传为笑谈。

  老詹和延津的关系,不知我说明白没有?

  《一日三秋》中,也有一个介入者叫花二娘。花二娘就是六叔画中那个仙女。老詹到延津是为了传教,花二娘到延津来,是为了到延津人梦里找笑话。你笑话说得好,把她逗笑了,她奖励你一只红柿子;你笑话没说好,她也不恼,说,背我去喝碗胡辣汤。但花二娘是一座山,谁能背得动一座山呢?刚把花二娘背起,就被这座山压死了。或者,就被笑话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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