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王金庄位于邯长大道河北涉县段一侧的东山背后,那里山高草茂,树老沟深。
村子受了地势的限制,没有大院,院小得放不倒竹竿。村民建房,多是一次即建起四合院的全部。从坡上俯瞰,就像在建一个“回”字:回字的中间是小院,四周是屋宇,东南角开一个洞,是大门。驴圈猪圈挤在下房;鸡舍建在窗台下,不占寸土,而是让鸡子从窗下钻进炕洞里。石头多得不得了。外乡人刻碑也是到这里选石头。这里是石头垒墙,石片做瓦,石屑填坑,石灰糊缝。石板砌院,石块垒灶,石筑桌凳。流水凿个石沟,冒烟筑个石囟,捣蒜凿个石臼,养猪喂鸡凿个石槽石盆,还可做石算盘、石灯笼、健身大石锁,儿童拿石蛋蛋当玩具。雨雪闲天,石板上划出些石道道,下“狼吃羊”之类的石子棋。夏天有人睡石床,冬天仍有人枕石枕。至于石礅、石碓、上马石、捶布石、碾磙磨盘之类更是石头,风车也拿石砌成,战争年代又造出许多石雷。整个村街,一级级的石阶,一段段的石路,到处被时间老人的鞋底和蹄钉打磨得晃影。垒出一条条的石墙,一堵堵的石壁,砌出一个个“之”字形的石台阶,像泰山石磴排上去,又建些石屋,高高下下地错落着,形成一个布达拉宫。沟与沟之间架上石桥,立起石栏,雕上石狮石猴。石堰向内一挖,券出一个小石窑,挡上一块大石片,便成了一个个不占寸地的“洗手间”,洗手间小得不能转身,无法抬头,只能弯腰倒着走进去,低头顺着挪出来。刮风吹不起尘土,尽是些石子。树根和虫蝎都是扁平扁平的,因为根须全扎石缝里,虫蝎全生长在石板下;老鼠牙齿也比别处的硬,因为常年啃石头。垒墙不嵌“泰山石敢当”,这里处处是“石敢当”。狭窄成一条线的石板墙头上,也要扫些土来种庄稼。房檐下便吊起瓜蔓葫芦,开出红花白花,主人就像住进“花影摇窗知月上,绿阴掩户晓日来”的绿色帏帐里。
与石厚相比,这里土薄得要命,脚面厚的一层,全拥贴储存在庄稼根上。土是先人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从蜗牛壳里挖出来的,从蚂蚁腿上掸下来的,从鸟翅膀上弹下来的,从云彩缝上悠下来的,真正是贵重得金不换。俗语“红长黑长白不长”,王金庄的土,经过老祖宗千百年的汗血浸泡滋润,手纹足胝的拈搓打磨,火热胸膛的熨贴炙烤,秦月汉日的照射,唐风宋雨的酿造,早变成一种界于红与黑之间的赭黑色的土,又夹些沙粒草屑、蚁穴蚯躯。拿一块托在手上看,就像一块发酵的面糕。涝时便于蓄水,旱时不会板结,只要雨水充足,据说插下筷子,也能抽芽吐穗结籽粒!土,是这里人祖祖辈辈的依托,赖以生存的血脉,得以繁衍的筋骨,足以让人挺直腰杆的脊梁!人们惜土如命。房子舍不得用泥抹,任凭山风钻墙缝。娶媳妇修洞房,也只是绵纸似的只抹内壁,不抹外墙,和泥时还要人守着,免得燕子衔了去。锄地收工,要将锄上的土擦下来,鞋窝里的土磕出来,衣服上的土抖下来,手上的土拍下来,惟恐有一个土的分子被带出地界,遗落山边,抛进沟谷。大风大雨来临前,人们眼瞅着老天爷的脸色,慌慌地在心里祷告,务求龙王风婆开恩,切不可让庄稼根里哪怕一针尖的宝土有损。他们甚至恨不得扑下身子,用自己赤裸的胸膛与壮实的双臂,将梯田紧紧抱住搂住,惟恐先人留下的这点遗产稍有丢失。初生的婴儿要先沾沾土,说是这样可避灾;外出的游子要带一撮家乡的土,说是这样可保平安。从前,还发生过整块的土地被人偷的事件:因为土地种在石板上,几筐土被人扫个精光,当然再也找不回来。所以,你向这里讨要时,人们宁肯送你一碗米,不肯送你一碗土。一碗米吃掉就完了,一碗土能年年长庄稼。1966年初夏,我带领学生,从20里以外的井店村,挑着厚重的木桶到该村送水,每人另带去一把土。村民们见了,感动得直呼毛主席万岁。
这里出过名人王全有。王全有虽然目不识丁,但这个铜浇铁铸的汉子,当过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脖子上套着油腻抹黑的旱烟袋,受过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他凭着一把铁镢两只手,带领全村社员大战岩洼等沟,把梯田一层层修进织女家,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项目官员泰马先生参观之后感慨地说,这些石堰连起来,超过了万里长城的长度,是中国第二道长城;而王全有几度下安阳,购得38万斤谷糠填充乡人肚皮,则赢得更多人赞许。酒席宴上谈起这件往事,人们还隐隐透出几多的无奈酸辛与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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