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人爱吃面食，乡村妇女大多会做扯面，盛面的碗用大老碗。一到吃饭时候，男人都端着个大老碗，走出家门，围一搭儿起，边吃边谝。因此，关中男人碰面打招呼，劈头就问：“吃咧么？”，语音铿锵，简单朴实，言语中自然带一种关心。礼，便是这样的。

　　我们村有9个生产队，队以村民房舍划分。因此，各队自发形成有各队的饭场，多是在磨坊前，老槐下，戏楼场上，独独3大队是聚在饲养室的园子里。吃饭时，有股牛粪的味道飘过来，人们似乎并不在意。看牛吃起草料来，细嚼慢咽的，比人还会过活，一时胃口竟也大振起来。这园子宽敞，适宜集合开会，平时吃饭，队长就在饭场，顺带安排了当天的活路。他有个习惯，吃毕，常常将自家的豁牙老碗扣在地上，舞动筷子，大声地喊：“娃他娘，拾掇来……”他老婆闻声，急急过来收碗，饭场就散了。

　　那年月，队上农活重，人和牲口一样，使的都是蛮力气，因而饭量就特别大，吃饭得用大老碗盛。这种碗产自耀州，粗瓷居多，细瓷的少，碗大如斗，高阔厚实，掩面舔碗时不见人首，腕力不足的，单手端不起。我13岁时，才勉强端一老碗搅团，搂在怀中，圪蹴园子里吃。队长见了，赞道：“快成大小伙儿咧，要挣工分了。”

　　记得婶娘会做一种三色花拉馍，外一层是白色，中间一层黄色，心部是褐红色。看着很是吊人胃口，吃起来却沙沙地扎人喉咙。原来，婶娘是将麦面玉米面和高粱面揉了，分三层卷一起做的。她后来发现堂哥和我并不怎么喜欢吃，就去合作社买了几克糖精，放入清水中，再蒸花拉馍时，将糖精水洒进蒸笼里，出笼的花拉馍吃起来甜滋滋的，有一种清香的味道。婶娘将花拉馍的做法，让我写信告诉了远在外地的母亲，让她安心工作，别老惦记孩子。我再去园子里吃早饭时，便用筷子插两个花拉馍，老碗里盛着玉米珍珍和辣椒水水，一股清香飘过，惹得大人们也抬眼瞅我的花拉馍。

　　乡村静寂，少见生人，大不了谁家来个亲戚。有走亲戚的来时，恰在饭口，饭场上的人会盯着那人走到谁家去，猜测那人和主家啥关系；庄子大，曲里拐弯，有时候就等那迷了路的亲戚过来打问，然后七嘴八舌地争先告诉那人街巷怎么走。脸厚点的人还会热情带路，偶尔能沾上那家亲戚的光，混主家一顿老碗面吃。我那时候，觉得给人带路实在是一件混面吃的好事，就常在村口等走亲戚的外村人。婶娘看见我傻站那里，就取笑说：“你又等着学雷锋呢……”我不理她，心说我学雷锋能混碗面吃呢，强胜你做的搅团。秋天，婶娘突然患了浮肿的病，母亲辞了外地的工作，带我去医院看望她，婶娘看见我，疼爱道：“等婶子病好了，给你做老碗面吃……”言语未了，人就走了。

　　就在那年秋，我在村口终于等到了一个走亲戚的汉子。他拉一辆架子车，车上装了几个藤篮，用红被面半掩着，露出里面的白蒸馍来。我赶忙上去帮他推车，问他要去谁家，他说去队长家。进了家门，队长看见亲戚，简直笑歪了嘴。转身看见了我，立时拉长了脸，指着我身上的白衣，怨那汉子：“老亲家，你回彩礼，咋能叫这孩子帮忙推车呢，他有孝在身的哇。”原来，队长家准备娶媳妇，下了彩礼后，他亲家那天是来回礼的。母亲听说了这事，忙不迭给队长赔礼道歉，还打了我。

　　依乡里风俗，白事冲撞了喜事，肇事者须得在新娘过门第2天，长跪在办喜事那家灶神前，磕3个响头，并由新娘子执擀面杖重责3下，这事情才算过了。赔罪那天，新娘子在厨房，见我对灶王爷磕头虔诚，只在我背上轻轻打了3面杖，转身端了大老碗，盛给我一碗面，说：“我不记恨你，你吃了吧，论辈分，以后你得管我叫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