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我发现，母亲对禾苗关爱的程度，远远超过关爱我们。这让我痛心不已。

    母亲很忙。白天忙着上工干活，回到家，衣服能拧出水；在家忙着烧锅做饭缝补浆洗，还有喂猪喂鸡种菜园，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早上一睁眼母亲就已经不见了，晚上我们已睡了一觉，母亲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

    饭烧好，母亲站在门口叫喊两声在外玩耍的我们，是不是回来吃饭就不管了。等我们回到家，大人已经吃过，饭菜在锅里热着。我们吵闹也好，打架也好，没功夫管，衣服没撕烂，没打得头破血流就没事。有时候，忙得连答应我们一声，都没空。

    母亲对她亲手栽下的禾苗，就完全不是这样。

    只要有点空闲，有时是收工回来或者下河洗衣服洗菜的机会，便会蹲到田埂边，仔细地瞅，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伸手托起一片弯折了的叶，拔去中间隐藏的草，拂去叶与叶间的蜘蛛网，鼻子凑上去闻闻，搅动一下田里的水，抓起一把烂泥在手里攥攥。那时，母亲一脸笑容，动作格外轻，格外温柔，是平时看不到的。

    无数次看到这画面的我，一肚子嫉妒和不满，“干脆认它们做儿女算了，把我们吃的饭菜都倒进田里，让它们去吃，让它们睡到我家床上来，吹不着风淋不着雨。让它们叫你妈，养你的老。”母亲说过的，儿女不是白养的，还指望着有出息，争口气，过上好日子，然后为她养老。

    有一次，我生病了，母亲把手在我额头摸摸，有点烫。到厨房炒了碗糊茶给我喝，说我睡下发发汗就好了。母亲去上工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家。睡醒一觉，口渴，感觉还是难受，张嘴喊了几声妈，没人应。这才想起母亲上工了。

    我想起母亲对待禾苗关爱的画面，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实在气不过，我掀开被子，跑到田边，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禾苗上，左右开弓，胡乱地拔。

    母亲收工回来了，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把我按在泥田里，狠狠地一通揍。那是我挨打最狠的一次，而且是在生病的时候。打完了，也不管我，只顾一株株地把我拔出来的禾苗，再一株株地栽回去。手那么轻，那么柔，尤其是那怜爱的眼神，好像欠着它们似的，委屈了它们，伤害了它们。这样的轻，这样的柔，这样的眼神，只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才享受过。

    本来我没哭的，那么打都没哭，可一看到母亲这样，我嚎啕大哭。

    母亲总算抱着我回家了，把所有水瓶里的热水都倒在澡盆里，再掺上冷水，成温热，帮我脱去满是泥巴的衣服，为我洗澡。我先还犟着，不要她抱，不要她脱，不要她洗，可没犟过她。

    我的泪水还在往外涌，我忍不住质问母亲：它们是你养的孩子吗？我们是捡来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傻孩子，没有粮食，我拿什么喂养你们成人？还指望着它们呢。一株禾苗，就是一个秋天呀。

    母亲的话，我没懂，但我慢慢止住了泪水。接下来的日子，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母亲讲的话。有时候，我也跑到田边，学着母亲的样，左瞧右瞧地看禾苗。

    虽然母亲没有文化，一个大字不识，但我相信母亲的眼光，有很多事例也能证明母亲的眼光。水缸的缸沿，天上的云，塘里的鱼，鸡什么时候上笼等等，都能让母亲准确地判断出天气。母亲能看出我们的每一句话是真话还是谎话，还能看出我们的心思，就是再藏都藏不住。母亲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让我们听谁的话，不信谁的话，随后的事实总会证明母亲是正确的。

    从一株禾苗看到秋天，对于母亲肯定也不在话下。

    因为能看到，母亲就会早早地做些准备。山地里再种上哪些，菜园里再栽上什么，粮食能卖多少，该储存多少，哪个要添件衣服，给谁做双鞋等等，都在母亲的计划当中。玉米、小麦、红薯、南瓜、萝卜、黄豆等，有时是菜，有时也当饭。在什么时候派什么用场，保存多久，都在母亲的掌握之中。

    就算是灾年，我们也没饿过，遇到揭不开锅的亲戚和左右邻居，还能周济上一些。就是叫化子上了门，也从碗里匀出一点，猫猫狗狗也有口吃的。

    一株禾苗，事关一个秋天的丰盈和饱满。你不关爱它，凭什么指望它加倍地回报你呢？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互的，母亲早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从田地里，从稼穑中，从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我终于懂得了，母亲为什么那么关爱禾苗。身为当家人，一家人的衣食冷暖是她肩上的担子，我们的健康成长是她心头的山。每株禾苗种下的时候，和汗水、种子一起洒下的，还有母亲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