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选择不回家的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
阿程把车停在美食城门口。
园艺场门口停留的骑手。
园艺场四周荒凉的环境。
阿程睡觉的地方。
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疫情这三年来“最可爱的人”。没有他们,某些时候的城市日常恐无法为继。他们也是社会分工日渐细化下,维持城市生活运转很重要的一环。分工越细,越需要联结,快递小哥是城市众多联结机制之一。
11月22日,早上6点半左右,美团外卖骑手阿程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8点准时出门。这天是农历节气里的小雪。他看了一眼当日的天气情况:2-12摄氏度,大雾预警。
开始跑外卖之后,阿程的生活总是被自己安排得准时准点,像个从不懒怠的时钟:早8点到10点是送餐高峰,要“一刻不停地跑单”,基本不吃早饭;到了下午两点可以歇口气,用15分钟在速食店吃个午餐;4点左右,是做核酸检测的时间;晚上10点半收工,在家附近的外卖档口买个汉堡回去,一天正式结束。
这天11点多,阿程回到租住的地方,才发现村口拉起了围栏。“人家就说是临时管控,也没说封到什么时候。”门口逡巡了一会儿,几乎没怎么犹豫,阿程骑车离开了住处,想着先找个地方睡,明天再看看情况。
一天之后,另一个美团骑手杨先生的一篇“求助信”刷爆朋友圈。因为小区封闭管理,15名骑手“流浪在外近3天”。“大家有的在站点住,有的合租便宜的旅馆,但更多的就睡在写字楼的大厦、餐馆等地方。”想通过求助的方式,找到价格可以接受的栖身之所。
今年11月份的北京,寒冬来得似乎比往年更凛冽。新冠疫情突然加剧的形势,让这个城市多了一批“不回家的人”。外卖骑手、快递员、滴滴司机……与普通人被动隔离和封控的情况不同,他们主动选择留在风险区外,“不想被封控,是不想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
住在北京的“村儿里”
离开以后,阿程找到了附近美食城的一个地下通道,用车上的披风铺在地上躺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左右,有商户打开了楼道的灯,刺眼的光线和搬东西的响动吵醒了他。在将就睡下3个多小时后,属于外卖骑手时钟般准确的一天又开始了。
阿程租住的地方位于北京东五环外朝阳区黄杉木店路的一个平房区,属于比较典型的城中村,每每提到住处,阿程都说是“村儿里”。
“它不像单元楼啥的,能精确封。”他说,这次封控是因为“村儿里边查出了7例阳性”,由于住户的生存空间都互有交集,只能挨户筛查风险点。“就说正在排查,查到哪一户有问题,其他地方应该就可以放开了。”
“很多住在单身公寓和城中村的骑手,经常会被封在外边。”饿了么骑手小董说,这些地方本身就居住着很多骑手、外卖员等流动性强的群体,接触风险区的概率相对就比较大。而一旦出现阳性病例,大家就面临着“出去还是回来”的选择。
“园艺场21号左右就封了,石各庄也封好久了,从上次出现疫情到现在好像就没解。”他说,身边有三五个兄弟已经住在外边了。
24日傍晚时分,顺丰同城的快递员小李把快件送到园艺场门口,被几个穿防护服的防疫工作者告知,要把东西按顺序放在门口桌子上,等着一会儿集中拿到里边的指定位置,里边的人也要到指定位置取。
门口围栏旁边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待取的外卖和快递。有不少骑手聚在一起,一边核对着楼号位置,一边给里边的顾客打电话解释,“现在只有防疫人员可以进。”门口的“大白”不停地向门口问询的人解释:想进去的话要有核酸证明,要测一个抗原,结果都没问题了才能进去。停顿了一下,又给出一个郑重的提醒,“但是进去之后就肯定出不来了。”
同一天的晚6点,在附近跑单的滴滴专车司机耿师傅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在检测点下班之前做完了当天的核酸检测。平台要求司机每天都要检测,才能保证第二天正常接单。由于最近路上的核酸检测点好像都变少了,耿师傅找了好久,在附近的柏林爱乐小区找到了一个。当我问他,怎么不在家里的小区做?他说,“在外边睡了3天了。”
耿师傅家住园艺场,21号早上5点,他早早就起来要送儿子回老家。走到社区门口才看到那边有栏杆给挡上了。“据说是夜里12点就布置了,但是没有通知我们。”焦急的父子俩给门口的工作人员看了火车票,才被勉强放出来。送了儿子,耿师傅决定不回去了。
“晚上不拉活儿了,我就找个地方往路边一停。”耿师傅边说边给我比划着,“就把椅子这么放倒,睡一觉倒是没问题。”早上睡醒,会去附近的公厕简单洗漱一下。
小李家住通州的马驹桥附近,也是一个城中村。到园艺场送件的时候,手机正好收到新的封控消息,他默默把电动车停到一边,开始刷起了住宿软件,屏幕上200至400不等的数字让他咂舌。“昨天看到一家旅馆100多,今天再看就300多了。”他说,“一天才挣多少钱啊。”
就在我去采访的前一天,小李的社区就传出了要封控的消息,他在邻近的朋友家借住一晚,后来听说朋友家也被封控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停在一个提供上下铺床位的求职公寓,每晚30元。犹豫了没多久,他说,“准备过去看看。”
小董说,如果被封在外边了,骑手一般会在平常跑单的区域里边找能住的酒店。“就是旅馆式的那种。”他说,一天的费用差不多在100块钱左右还可以接受。但对于一些年纪比较大的骑手,特别是从农村来的,有可能会在街上凑合一下。
各有各的压力
在外“流浪”的3天里,耿师傅看到许多和自己情况差不多的人。说起有的快递员晚上直接睡在自己三轮车的小箱子里,耿师傅心里有点难受,“我好歹有辆车,唉,谁能想到。”
干专车司机,一天能有五六百元的收入,停摆一天受的损失也不少,而且耿师傅的老伴儿也被封控在家。他说,“如果再过两天还是不解除的话,也就准备回去了,反正这两天路上单子也少。”
93年出生的骑手小董是安徽人,在饿了么做骑手一年多。“准时到达”“服务态度好”是顾客给他最多的标签。平时为人低调的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很少发东西,近两年的时间里,只有去年年底发的电子婚礼请柬,还有一张配文“余生请多指教”的双人婚纱照。
结婚以后,小董夫妻俩在安徽老家买了房子,北京这边和另外一家合租一个楼房的两居室。因为孩子太小,妻子没有出去工作,一直在老家照顾孩子。
“在外边干一天肯定会比在家里边歇一天好,最起码还有收入。要是在家歇着,一点收入没有,还得花钱。”小董告诉我,目前阶段,他的压力主要是孩子,还有安徽老家贷款买的房子,贷了35万,每月要还2500元。
“现在跑外卖的大部分都是有点压力的,一般的身上都背着房贷,年纪大一点的,或者像自己这种有老婆孩子的,花费都不低,不干不行。”
小董跑白天,从早7点到晚10点左右,正常情况每天能跑60单以上。“像这个时候,很多骑手被封控,订单一般会比较多,我最多的时候跑过100多单。”按目前每单8块多的单价计算,每天收入可以达到500多块。“我们这边有的兄弟比我还能干,从早7点一直跑到晚上十一二点的都有。”他说。
这种情况下,休息日在骑手的眼中就格外珍贵。小董印象中,自己跑外卖之后几乎没有休息过完整的一天。偶尔能休息一个中午,补个觉,就感觉“可以了”。一个月能休息大概两个半天,“一周休息一两天,算奢侈了。”
“如果小区被封控了,我可能会选择回去。”小董说,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在外边也没地儿住。不能跑的时候,宁愿回家好好陪陪老婆孩子。因为能跑的时候就舍不得休息了。
和小董的想法不一样,阿程一早就决定“封多久就在外边睡多久”。“每天得吃喝啊,生存问题得解决。”因而相比于在外边睡地板的辛苦,他更担心被封住。有一次,他送到朝阳大悦城附近的一个小区,刚从单元楼下来,警戒线就在楼门口拉上了。
2014年,因为某些家庭的变故,阿程从河北邯郸的农村老家独自来到北京闯荡。99年出生的他当时只有十几岁,至于离开家乡的具体原因,他不愿意说。
在他的认知里,现在能吃得了这个苦,也是因为曾经经历了很多。“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就是晚上会冷。”在外边,最不方便的还是睡觉。“累一天了,没有一张踏实的床,肯定不会舒服。”
刚来北京的时候,阿程在一家餐饮大厂打工,单位管住宿。离开之后就自己出来租房,住在这个平房区已经一年多了。房子是熟人介绍的,虽然空间狭小,但是单人单间,几户共用一个卫生间,一月房租500元左右,差不多相当于送一天外卖的收入。
之前也住过单元楼,房租不到2000元,比现在的环境要好些,但阿程觉得没有必要,在他看来,500块钱一个月就是能接受的房租极限了。他说,“在北京吃喝都好说,就是一个住房问题。”
对于92年出生的小李来说,现阶段最要紧的就是攒钱结婚。他一边刷手机一边和我聊,自己差不多从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做的快递,以前虽然也有人被隔离,但是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就从今年开始,感觉严重了。”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搞钱。”谈及目前的境况,他显得有些悲观,“没有钱哪个女的会找你啊?”
特殊时期的跑单
最近,小董感觉跑单比以往更累了,很多小区由于防疫措施,不让外卖车进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居家,不少人减少了直接去超市采购的次数,从外卖软件上买菜买水,骑手就只能拎着这些重物走很远。
然而,这并不是阿程眼中最累的事儿。“不让进小区其实没啥,和顾客说明白,放在小区门口就行了,大多数人都会谅解。”比较麻烦的问题,就在于商家单子多了,出现“爆单”的现象,一时出不来餐。
“商家不像我们骑手,他们人力物力都是有限的。”阿程说,现在大多数地区都关闭了堂食,居家的人也越来越多,外卖订单数量上涨是必然趋势。商家一旦接了几百单甚至上千个单子,餐品按时出不来,送到顾客手中的时间就没准儿了。
最近,阿程一天就遇到五六单这种情况。而作为骑手遇到“爆单”延误,每天只有3次机会免责取消。次数用完,要么就上报平台,走客服流程取消订单。要不就只能和顾客商量取消,但是并不是所有顾客都能理解。
以往的时候,阿程从来不会为得到“差评”发愁。一个是在准时方面,他对自我要求很严,基本都是提前送到,在他看来,跑单就是“按点儿送到”加上“好好说话”就行了。
在美团平台上,阿程是跑远单的,一般距离在5公里以上。阿程说,相对于近单,远单的价格更高,每单大概是10元往上,不到15元,如果是大额还另有补贴。不仅如此,远单的时间相对充裕一些,一般在1小时左右。跑近单的骑手一次可以拿好几个外卖,10个都可能有,但是规定的时间短,一般都是半个小时之内,遇到商家“卡餐”的话,基本上就报废了。
为了更有把握一些,阿程基本只送朝阳区,最远也只到通州区。因而他对顾客和商户附近的情况,片区、道路,有哪些楼,哪些商家跑得很熟,很了解。“不熟悉的地方不去送,因为还要处理突发。”
前不久,山西外卖员张军“一天送65单,吃一顿饭”,“流调中最勤奋的外卖员”的新闻刷屏网络。阿程说,其实这也是外卖骑手的一个常态。“现在单子多,单价也挺高。一天跑12个小时以上都能拿到500元以上,收入不成问题。”
“跑单这个事儿,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就感觉会上瘾。”阿程说,送外卖不像在公司,有人会管,这个是需要自控、自律。“所以送外卖给我感觉,一是能赚到钱,二是能历练自己。比如我给自己定的闹钟是早上6点半,但我一般都在之前自然醒。醒了洗漱一下,就开始规划。有时候跑到下午两点左右,已经能拿到300多了。到晚上结束还有很长时间,就会正经吃个饭,休息一会儿,再接着加把劲儿干。”
相对于其他职业骑手,阿程干这行属于“半路出家”。认真算起,也只做了一年左右。谈起以往进厂上班的经历,他感觉还是跑外卖好一些。
“外卖的话,本来就是一个辛苦行业。”阿程说,但是对于现阶段的他来说,更重要的是积累人生的资本和经验。进厂上班,有保底和补助,相对安稳一些,但是收益是固定的。送外卖好好干的话,一个月能拿过万不成问题。
“而且,送外卖其实也可以学到很多,比如沟通的技巧、一些平台运营的知识,还有自我管理的意志。”他说,安逸和享受,可能要再过几十年吧。
这个城市依然是“踏实”的
幸运的是,求助发出的第二天晚上,杨先生就在朋友圈的签名里报了平安:美团已经安排住宿,大伙儿都住下了,谢谢大家关心。
之后的几天,阿程每天也会回到家门口看看情况,以防万一放开了自己不知道。到了26日,“流浪在外”4天之后,阿程被通知“同管密接”,终于回到村儿里居家隔离。直到29日的早晨8点,社区终于通知“解封了”。
8年的北漂,阿程与这个城市一同经历了太多,它的荣耀和辛酸、繁华与失落,早就成为他人生不可抹去的一部分。“一开始选择来北京,是因为离老家近。但其实回家的次数也不多。特别是这两年,都在北京就地过年,今年也不打算回去了。”
阿程说,北京给自己的感觉是踏实。可能是自己的适应能力比较强,也可能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压力肯定是有的,但你要是用心的话,肯定比小地方有发展前途,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城市。”
聊到未来的事,阿程打算自己开一家外卖店,做自己的品牌。他说,考虑到自己一直做的是餐饮行业,最开始学的是厨师,做过堂食,学过三种菜系,像是中餐、日料,还有西餐的简餐都做过。虽然厨师挣钱也不少,但是他不想做重复的工作。“学到东西了,就不想再干了。”
后来外卖这种形式兴起,阿程就开始了解外卖行业。因为自己商家的活儿也做过,骑手这一端现在在做,所以他对自己开店一直很有信心。“现在就是攒资本、攒技术。送外卖也是为了体验运行的各个环节。”他说,“假如说我当老板了,运营当中出现问题了,我能马上看出原因在哪儿,马上找出解决办法,因为这条路我都走过。”
早在2020年,阿程就萌生了创业的想法,这几年一直在学平台运营管理的知识。眼下,餐饮业的大环境虽然并不乐观,但是他一直相信这条路是可行的。“人不可能不吃饭。商家都关门了,大家吃什么呢?”
阿程说,自己已经认识了一些档口的人,还有一些做代加工的厂家,并且已经开始规划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要做什么品牌、选什么品。“现在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29日,“朝阳区在快递小哥集中区域建立‘有家驿站’”的新闻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我把这个消息转发给了阿程。他回复我:“是好消息,期待吧。”
希望这个城市在他的眼中依然是温暖而踏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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