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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北京城

零零社区网友  2022-11-14  互联网

流浪北京城

——一个农贸市场幼儿园的十八年独行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颜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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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环游戏小组的老师们带着孩子们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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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和老师们一起装点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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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环游戏小组的大门。

  

  这扇位于大半截胡同,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志,跟普通居民住宅毫无两样的大门里,藏着一家叫四环的幼儿园。

  要去采访四环游戏小组的时候,我有一肚子的疑问和担心。它听起来并不像一家幼儿园的名字,它是在北京四环的位置吗?还是在四环胡同?为什么在地图上搜不到它的地址?这种公益性质的幼儿园还在经营吗?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敲门却没有人回应。向周围人打听,却被告知已经好久没开门了。“终于找到你”的喜悦瞬间就被更重的疑虑与担心冲走。

  第二次去,才敲开了这扇位于大半截胡同,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志,跟普通居民住宅毫无两样的大门。我终于走进这个故事里,去倾听他们18年来的风雨和坚守。

  

  可怎么教呢?

  故事还要从一个大型农贸市场说起。在它被拆除之前,因为靠近四环胡同,老百姓就叫它四环市场。市场里700多个摊位的摊主,大都是20-40岁的青壮年农民工。他们的孩子未到上学的年龄,就搁在市场里长大。“平时就是一群孩子在市场上乱跑,也会担心,但孩子不在摊位正好可以安心做生意,而且周围都是熟人,跑哪儿了都能打听得到。”摊主表示,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要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但由于户籍限制、收费高、接送时间严格、孩子不适应封闭式管理等原因,只好望“园”兴叹。直到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研究系教授张燕的出现,这群“菜娃”的上学之路才迎来了转机。

  2004年3月,张燕带着她的学生们在四环市场上进行学前教育调查时发现,散居的学龄前儿童有80多个,绝大多数都没有进入托幼机构。“整天在市场上乱跑,这不是个办法呀。”张燕很是着急。其实摊贩们也希望能有一个就近的看护点,“特别热心,愿意跟我们一起想辙。”就这样,张燕跟她的学生们萌发了在市场中探索非正规学前教育的想法。

  想法是好的,可怎么落地呢?毕竟谁也没有听说过菜市场里有幼儿园。而且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问题,“但凡有多余的地方,就会变成摊位,哪里还能装得下这些孩子?”张燕带着他们走遍了市场内外的边边角角,“最终市场管理办公室答应帮忙,让我们在办公室的院子里开展活动。”

  场地终于有了,可怎么教呢?张燕知道,这些孩子散养惯了,传统的学前教育模式并不适合他们。她想到了20世纪60年代英国提出的游戏小组(Pre-schoolplaygroup)的理念,游戏小组的主旨是社区家庭自助育儿,活动以自由游戏为主。通常由儿童父母集体出资,不以盈利为目的,每个孩子的父母必须轮流参与到实际教学中,化身为老师带小组的孩子做活动,课程内容与小组运营方式也由儿童父母开会构思。经过几十年发展,游戏小组在欧美等国已成为学前教育的一种重要模式。

  这跟张燕的教育理念十分契合:学习和教育是自然而然在生活和游戏中发生的,孩子感受不到被教育,才是最有效的教育。“现在的教育就是太用力了,太刻意了,太想要教你了。”而且学界普遍认为,游戏是最符合幼儿天性的教育方式,孩子能在游戏中学会自我照顾、群体合作,培养积极的心理状态,激发创造力等。

  张燕的初衷也不是来帮摊贩们带孩子的,毕竟志愿者老师们大都是张燕的学生,早晚要毕业,父母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我们是想和所有参与者建立平等的合作关系,让家长和孩子们共同成长。”

  四环游戏小组就这么诞生了,大家总是亲切地叫它“四环”。相处没多久,张燕就发现,这群孩子十分独特。摊贩们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货,晚上收摊后还要盘点这一天的收入,并为第二天做准备。所以孩子们的生活作息也跟大人一样,晚睡早起,吃饭不定时。“我们那时候就会针对这一特点,强调游戏活动的程序感,固定每日的活动流程,培养孩子的时间观念,建立秩序感。此外,四环面对的是外来务工群体的孩子,所以我们的玩具和课程材料的开发,多重视乡土经验和利用生活资源。春天就会带孩子们做迎春花树,把葫芦涂上各种颜色来装点院子。有的家长以前在村里是舞龙队的,就跟四环的一些家长组成舞龙队,带着孩子们一起玩,支架都是用废弃塑料桶和木棍做的。”张燕说。

  最开始,家长们觉得,四环就是一个幼儿园,把孩子送去就可以了,只要这会儿有人带孩子就行了,并不想深度参与。但在四环以“参与者”为中心的课程模式中,家长被认为与孩子同等重要。

  让这群本就为生计忙得团团转的家长参与进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志愿者们每天组织完孩子活动后都要“下摊位”,和家长们沟通孩子最近的表现,“今天这个孩子会唱歌了,明天那个孩子有了新伙伴。”很多家长平时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孩子的优点和进步,被细致传达后,感受到孩子成长的喜悦,慢慢就愿意参与了。“开家长会的时候,有的家长怕耽误生意,死活不愿意来,我们就替他们看摊,让他们去开家长会。结果,开了一次就上瘾了,成了铁杆家长。”张燕回忆到。

  “一定要让家长实地感受到孩子们的成长,他们才会真心愿意参与。”于是志愿者们拉动家长担任辅导老师,最后形成了每个家长每周值班半天的制度,这也为四环后来“妈妈老师”的培养奠定了基础。

  

  四环的身份,悬而未决

  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四环的志愿者和家长们逐渐成为了一家人。冬天到了,家长们会拉着他们去服装区,亲自跟摊贩们砍价,只为让他们买到最实惠的过冬衣物。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都会第一时间招呼志愿者们来聚餐。每当有志愿者担心添麻烦而推脱好意时,家长们总是说,“别那么见外,咱们是自己人。”

  如果故事能到此为止就好了,就是一个民间自发的草根组织从初生到落地,并与周围社区融为一体的暖心故事。可小草的命运总是伴着风吹雨打,并在一次次的洗礼中,寻找生命新的可能。

  当时四环面临的困难之一便是,北京一旦发生重大公共卫生或安全事件,四环就会被关停。志愿者们担心停止活动,孩子们回到市场的环境里更危险,并且停了再聚起来也难,所以打起了游击战:到废弃的健身器材室、摊位前的空地、胡同口的通道、后海公园……开展活动。“到了就把报纸往地上一铺,一群人坐在一起,给孩子们讲故事、教折纸或做操。”

  一群孩子待在一起难免吵闹,路过的居民看到了,冷言碎语不少,有时还会骂骂咧咧,他们只能到处“流窜”。“这有空地这边摆,那有空地就在那边搭。”最害怕的就是城管,志愿者说:“像摆地摊的一样,看到了就躲。”安全问题也让志愿者们提心吊胆,“有时候带着二十来个孩子走在马路上,又怕车把孩子给碰着了,也怕孩子丢了。”

  2010年年初因为安全排查问题,市场管理办不再愿意承担支持四环的风险。5月5日,来不及告别,来不及举行仪式,甚至来不及伤感,这个曾经回荡着孩子们欢笑的场地,就被一纸通告无限期关闭了。

  志愿者们只好带着孩子们在附近的空地上四处打游击,好在之前积攒了不少经验,倒是可以应对,但这次谁也不知道游击战要打多久。而且志愿者们的笑容似乎少了,那时大家笼罩在一种心中暗自生长,却没人说出口的情绪里:长此以往,四环就要面临解体的危险了。

  但小草从来不坐以待毙,而是不断寻找新的生长空间。当时四环的肖校长跟其他家长和志愿者们一起,积极与社区沟通,四处留意房屋信息。在一次进货的路上,新街口北大街大半截胡同贴着的一张民房招租告示,吸引了肖校长的注意,他赶紧和房东联系。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的租金是每月6800元,半年起租。这让肖校长犯了难,自成立之日起,四环就未曾以盈利为目的。平时的花销就是孩子们的学习资料打印费,和志愿者每人每月20元的交通补贴,这些都是从张燕的科研经费中拨出。所以,四环几乎是零成本在运行。

  幸好当时家长们主动提出设立“房屋自助基金”,每人每月交150块钱。再加上北京一所语言培训机构向四环捐助了5万元,才凑够了房租。终于,四环在大半截胡同安了新家,并一直住到了今天。“虽然面积不大,百来平方米,但独门独院,门一关安全得很。”肖校长挺知足,“最起码,孩子们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不用再打游击了。”

  经历了这次长时间的关停,张燕意识到,小组必须得有正式身份才行。“之前也不是没尝试过工商注册,可市场办公室没法提供房产证。这次大半截胡同的房东倒是可以提供房产证原件了,但工商部门要求胡同居委会出具房屋民转商证明,可居委会则说无法开出此类证明。”张燕又想,要不就注册为民营非营利组织吧,可当时的西城区民政局社团办告诉他们,由于没有固定场所,也不行。最后想到挂靠到北师大流动儿童教育问题研究中心总行吧?可又被告知,中心没有公章,无法挂靠。

  四环的身份,悬而未决。

  

  市场拆迁后

  虽然几经波折,但让所有人欣慰的是,由于大半截胡同跟四环胡同相距不远,市场上的大多数孩子依然留在了小组。可谁又能想到,“劫后重生”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他们生活的宁静就又一次被划破了。

  “各位顾客、各位商户,四环市场将于今天中午正式关闭,感谢您的支持与配合。”2014年9月30日,扩音器的播报声,一直在四环市场中飘荡着,摊贩们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因为他们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人在议论,但手中却一直忙着收拾摊位中已所剩不多的杂物。昔日的喧闹,就这样慢慢化成了静寂和一地狼藉。

  市场拆迁后,一些人回了老家,卖海鲜的商户大多搬到了新发地市场,还有一些继续在附近居住和谋生。虽然生源流失了不少,但四环就像历经风雨依然顽强的小草,在叶子慢慢枯萎的同时,又冒出了新芽。

  在大半截胡同住了大半辈子的谷姥姥发现多了些叽叽喳喳的邻居。“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也没个招牌。我就一直观察着,觉得这些大学生带孩子是真用心。等我孙女3岁了,我就给送来了,一待,就是3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新街口附近越来越多的姥姥们带着孩子来四环了。他们中有的是想在孩子正式上幼儿园之前,在社区里找到一个和其他孩子玩儿的地方。有的则是非常认可四环的社区教育理念,认为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学前教育机构,想让孩子在四环完成整个学前教育。

  多年来,四环都只有一个混龄班级,大孩子要当小老师。这里不教英语、数学等学科知识,日常教学由晨间阅读、晨操、蒙氏操作活动(即自主自选游戏)、综合主题活动、户外游戏等环节构成,每天上午、下午各三小时。每周还会去一次附近的公园,由老师们带着观察大自然。

  张意雪老师就经常强调要增强孩子的生活感受力。她解释,幼儿还没形成很强的逻辑思维,更多的是感性认识,用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去感受、探索身边的事物。现在把感受力的种子种下去,未来的厚积薄发从哪儿来?一定是从生活感受中来,而不是灌输知识。

  “孩子们之间有冲突,有矛盾了,也不是先批评、教育,而是最大程度地尊重孩子,问他们的感受。孩子自己讲着讲着,再稍加引导,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张意雪接着说到四环的教育理念。

  四环也是所没有围墙的幼儿园。“我们的大门是敞开的,家长随时可以进来,孩子不会有分离焦虑,而且家长必须每周参与半天的教学轮值。”

  “如今的四环已经有很多本地家庭的孩子了。现在的家长们都那么忙,都‘996’去了,能有时间参与四环的活动吗?”我提出了疑问。

  “忙只是理由,怎么玩手机、打游戏就有时间了?”张意雪反问我。“现在的人,更愿意跟一个没有情感的东西建立深度联结,因为可以控制它,人会有安全感。而且我们想打破一味地给予物质上的满足,没有建立深度情感联结的亲子关系。所以,家园共建是我们一定要坚持的。”

  

  理想与现实的博弈

  除了有新的生源,在张燕老师退休,学生志愿者都毕业后,四环也不断注入了新的血液——“妈妈老师”,即在家长中寻找并培养老师。四环现在一共有三名“妈妈老师”,张意雪就是其中一位。

  “妈妈老师”们多是摊商、家庭主妇、家政工、小学教师等,学历从初中到本科不一,均非学前教育科班出身。除了接受张燕指导,更多是现场参与式培训,并通过写教学日志不断总结经验。虽然常常有人质疑她们的专业资质,但张燕认为,她们对孩子发自内心的关心和投入才是最珍贵的专业品质。因为有过育儿经历,更能将心比心。“学前教育的真谛不就是眼里有孩子吗?”

  而且,没有真正的热爱和认同,一定坚持不下来。毕竟,收入跟其他幼儿园的幼师是没法比的。“妈妈老师”付蕾,已经在四环工作五年了。当初为了照顾孩子辞掉原来的工作,把孩子送来四环后,就一边当“妈妈老师”,一边陪他。她亲眼见证了孩子是如何从“平时妈妈出个门,哭得整个胡同都能听见”到“能给其他孩子做榜样”的转变。而且他对自然的感受力特别敏锐,能写出“我走过一棵槐树,小鸟就都飞起来了”这样的句子。等孩子毕了业,她还是不想走,就留了下来。以前的同事们常劝她再回来上班:“你现在那点收入还不如我们的奖金多呢。”付蕾却反问道,“给你一堆金子和一堆泥土你选哪样?”

  “当然要金子了,傻子才会选泥土吧。”这是同事的回答。

  付蕾的答案却是:“那可不一定。假如你是一颗种子,就会选泥土,四环就是最适合我和孩子的土壤,我们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我们会在这里生根发芽,一起长大。”

  但是,在感动于“妈妈老师”们不计成本坚守的同时,必须承认的事实是,四环账本常常入不敷出,资金问题始终是个瓶颈。

  从四环搬到大半截胡同至今,为支付不断上涨的房租,四环的“房屋自助基金”也不得不随之增加,但幅度十分有限。此外,还需支付水电、老师工资、房屋修缮等日常开支。“房屋自助金”早已无法独立支撑四环运转。好在2016年8月,四环正式注册为“四环之友社区服务中心”,以“社区亲子活动”的形式教学,是非营利社会组织,可以依靠社会资助、慈善机构和个人的捐助维持低成本运营。

  今年4月,为期两年的顺丰基金会资助到期,加上疫情期间企业公益基金规模普遍缩减,四环再度面临资金缺口。家长委员会也讨论过继续提高每月的“自助金”,但考虑到条件较差的家庭,反复权衡之后作罢。

  此外,走规模化的道路也绝非易事。张燕认为,四环可依靠输出专业培训经验生存,例如与外部公益机构合作培训项目,向农村和城市城中村输出四环经验。但由于缺乏资金,四环缺乏专业化团队开展筹款、传播、项目合作等运营工作。没有团队就无法规模化,不扩大规模,资金难题就无法破解。

  而且,张燕也有自己的坚守,“教育是生命的事业,要像农业而不是工业,不宜强调标准化、流水线和批量生产。小的、家庭式微型化的幼儿园,更有可能关注到每一个个体,发现和尊重孩子的不同特点,实施因人而异的养育照料。”

  资金的捉襟见肘,反复持续的疫情,生育率的降低,普惠性幼儿园的普及……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四环的生源。更何况它没有华丽的大门,缺少齐全的现代化教学设施。但张燕有她自己的理解,“好的幼儿教育并非取决于物质的丰沛、场地设施的豪华,而是以人为中心,以孩子的根本利益为出发点,充满人性和人际之间的情感温度。”

  四环的老师们更多了份人性化的考量:这里什么家庭条件的孩子都有,学校布置得漂亮,有的孩子会不自在,也会有比较,会嫌弃自己的家。

  但四环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适应着现实。比如最近刚刚修葺了房屋,地面都平整了,还装了空调,所以闭园了一阵子。但四环还是有不变的地方,它坚守的教育理念在如今的环境下,更像是一个乌托邦:虽然大部分孩子在升入小学后,都展现了敏锐的观察能力和细腻的情感体验能力,但没有学过英语、四则运算等学科知识,也让许多“鸡娃”的家长有些焦虑。

  但就是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四环竟然已经走过了18年。“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每一年走完了,都觉得好幸运啊,我们又走过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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