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义在烟田查看烟叶长势。资料图
王传义曾经工作过的旧式烤房。
王传义参与研发改进的自动化烤房。
烤房打开,一炉金黄。这是鲁南大地上今年烘烤季的最后一批烟叶,山东省临沂市烟叶生产技术中心技术员谭效磊舒口气,举起手机拍下这满眼的金黄:“王老师,今年沂蒙山区的烟叶烘烤很成功,给您报个喜。”
谭效磊心中牵挂的王老师,是中国农科院烟草研究所调制加工专家、硕士生导师王传义。2019年5月20日,这位青年农业科技专家因病医治无效于青岛去世。他永远定格在40岁的生命,有20年,奔跑在为烟农服务的路上,泥泞坎坷,也一路芬芳。
“他反复叮嘱我,咱们烘烤的每一炉烟,关系的是一个地区种烟农民一整年的好光景。”——学生刘要旭
22岁的王传义到烟草所报到的情景已经过去了19年,烟草所所长王元英却记得清楚:“小伙子个头不高,眼睛黑亮,我问他,种烟的地方可大多是山区、老区、边区,到了我们烟草所,就是为最艰苦地方的老乡服务,要能吃苦,你想好了没?”
“想好了。”王传义笑着搓搓手,话不多。
如今,看着财务拿来的王传义近几年的出差行程单,青岛飞云贵,云贵奔皖南,皖南赴沂蒙,一年365天,常年前往烟叶主产区进行技术指导的天数在260天以上,王元英这位烟草行业的学科带头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落下泪来:“一个农业科技工作者,一定要对行业有贡献。传义这孩子做到了。”
常年以种植烟叶为生的烟农有句老话:“成是一炉宝,败是一炉草”,烘烤季的烟叶是烤成斑驳不一的“杂色烟”,还是片片金黄的“黄金叶”,直接关系着烟农一家一年的收入,关系孩子上学的生活费拿不拿得出,老人的治病钱交不交得上。
2002年8月,国家级贫困县贵州仁怀烟区遭遇大旱,烟叶烘烤中出现了大量的黑叶烂叶。“不能让差年景伤了农民的钱袋子。”贵州省烟草部门向烟草所求助,正重感冒在医院打点滴的王传义拔了针头,当天就出发赶赴仁怀。
“我烤了多少年烟也没辙,一个毛头小伙子来了顶啥用?”盼来盼去,“上面”派了位20多岁的“专家”,仁怀市后山乡新关村的老烟农龚永乾觉得,“这是忽悠人呢”。
走访了几家老乡,没人愿意耐着性子跟王传义介绍自家烟叶的烘烤情况。王传义请当地技术员开摩托车拉着自己,天“麻麻亮”就进烟田看长势,翻土壤看墒情,跑遍了几个受灾严重的乡镇后,王传义开了腔:“先烤一炉试试吧。”
试验点选在了龚永乾家的烤房,温度、湿度、每个阶段的烘烤时长都经过严格计算,王传义手画了一张精确到小时的烘烤曲线图,自己动手,添煤开炉。整整七天,王传义每两个小时监测一次温湿度,反复测试叶片各个时期的含水量,曲线图不断地调整着,王传义背心上的“盐碱图”也动态变化着。
老龚担心起来,“这孩子干起活来不要命啊。几天几夜不合眼,就歇在烤房边的凉棚里,连个床也没有,烤房五六十度,再加上这三伏天,这累病了可咋办。”
第七天开炉,老龚看到了满房金黄,技术人员一测,烤糟烟(不达标的烟叶)从70%多降到了百分之十几,这意味着一炉烟叶可以从原本的两千多元卖到小一万元,烟农这一年的收入保住了。
“让大家就按这个曲线图烤。”王传义把烘烤方案交给技术员,自己躺到凉棚的藤椅上,睡了进入贵州来的第一个囫囵觉。
一天一夜后,王传义睁开眼,身下是一摊汗水,面前是龚永乾忙不急迭端上的一碗热腾腾的老鸭汤:“王老师,一早就炖在火上,就等你醒来好好吃一口。”
就因为这炉烟,各个烟叶主产区的烟农们知道了一件事儿,好的烟叶,可能因为烤不好,一季的辛劳功亏一篑;可不好的烟叶,到了王传义的手里,也能通过后期的烘烤挽回个七七八八。每年烘烤季,“能请到传义不?”就成了各大烟区从烟草公司技术人员到家家户户开炉烤烟的农民心心念念的事。
“王老师带我下乡实习时跟我提起过,仁怀一战,可以称为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炉烟’。后来的十几年,但凡为农民解决生产中的难题,王老师都用这‘第一炉烟’的态度去烤每一炉烟,大到方案设计,小到烤房里自控仪水壶悬挂的位置,一个细节他都不肯放过。他反复叮嘱我,我们经手的每一炉烟,关系的是一个地区种烟农民一整年的好光景。”王传义生前带的最后一个硕士研究生刘要旭说。
“要是我再严厉点,是不是传义就不会走?”——“师父”刘伟
烟草研究所调制加工研究中心高级实验师刘伟是王传义刚刚参加工作时的“师父”,王传义一直把刘伟当作师长一般敬重。
2018年11月,王传义作为专家代表,参加全国烟草行业促农增收情况调研活动,赴东三省调研。途中,十几年从没喊过苦累的王传义给刘伟打了个电话:“刘老师,我实在走不动了,每天下乡,贴身的衣服都能被汗水湿透,能拧出水来。”那个时节,东三省滴水成冰。
“赶紧回来!先检查再说。”刘伟吼他。
刘伟着急不是没有原因。2014年,刘伟就发现王传义的脸色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瘦。越到冬天,喘得就越厉害。刘伟催他去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别总是等到病得厉害了就去输几天液救救急,王传义总笑着安慰“师父”:“没啥大毛病,烟区有那么多事儿等着咱们去干呢,您不也是天天在下乡、指导、讲课,三两个月都回不了家一趟吗?”
坚持完成东三省的调研工作,王传义回到青岛的第二天就扎到所里上班,几个项目着急结题,他实在“不得空”。
刘伟给王传义的爱人打电话,拿“师父”的身份下了命令:“传义必须马上去医院做系统检查。一天都不能再拖了。”
检查结果震惊了每一个人——肝癌晚期。医生埋怨:“这病至少三年前就埋下了,怎么现在才来检查?”
到今天,刘伟都在怨自己:“几年前,要是把那小子‘押’到医院去,是不是就能早发现?我要是再严厉点,是不是传义就不会走?”
可谁都知道,王传义停不下来。每年5—9月,全国各烟区陆续进入烤烟季,从南到北,每个烟区都可能因为更换品种、雨水多寡、日照时长等情况出现烟叶素质变化,进而面临烘烤难题。
“今年的烟怎么烤”,是烟草所的“王传义们”每年都在回答的亘古不变的“新问题”。每一次临危受命、每一个烘烤方案的制定、每一张烘烤曲线的绘制,都需要他们亲自深入一线,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不眠不休,烤出一炉“示范烟”来,再不厌其烦地将烘烤方式给技术员和烟农讲解清楚,确保技术落地。
烟叶种植和加工是一个比较优势并不太高且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目前尚在种植烟叶的,多为贫困地区的农民,烟叶烘烤的技术指导,就自带了扶贫属性。
近20年的时间里,王传义走过了赣州、龙岩,跑遍了百色、凉山,还连续多年驻点庆阳、延安,在这些集中连片的贫困地区、革命老区,王传义到底烤过多少炉烟,为烟农解决过多少烘烤棘手难题,烟草所里没人能算得清楚。但有一点大家都知道,他的烤烟成功率接近100%。“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原则。”谭效磊回忆道。
“在贵州、重庆烟区,常常看到五六十岁的老大娘用背篓往山下背采收的烟叶,一次上百斤,三四十度的陡坡,烟叶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生计。对他们这么重要的事儿,我有啥理由不把工作做好?”王传义就是用这样对烟农深厚的情感,支撑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再也干不动。
2019年4月,躺在病床上治疗的四个月,王传义给刘伟打电话:“刘老师,您先帮我盯着我手头的那几个项目,别拖了大家的后腿。我最近状态好了不少,很快就能回去工作了。”
“一肚子的问题等着问他,今年咋说不来就不来了呢?”——农民刘福全
地处沂蒙山区的临沂市,是山东烟叶的主要产区之一。也是王传义研究的“八点式精准密集烘烤工艺”的最早推广地之一。
烟农都知道,种烟苦,烤烟更苦,烤烟人要不眠不休地守着烤房,还是可能因为一个不留神就烤坏一炉烟。王传义琢磨着,得研究出一套让农民烤烟不那么辛苦的标准流程。
经过无数次的实验,王传义带领他的团队研发了自动加煤技术和“八点式精准密集烘烤工艺”,整个烘烤过程只需设定好8个关键温湿度及对应的烘烤时间,再根据每年的烟叶品质做细微调整,就可以实现全自动化的烟叶精准烘烤。基层的技术员结束了“看烟烤烟”的“估摸时代”,烟农只需要每12个小时加一次煤,彻底告别了日夜睡在烤房边的日子。烤烟的人力成本大幅降低,品质也稳定了下来。
为了推广这项技术,王传义带着谭效磊走遍了临沂的9个植烟县。每到一处,不仅要看当地的水土、烟叶长势,因地制宜制定烘烤方案,还要不厌其烦地召集烟农讲解新烘烤工艺的技术要点,让农民“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走到最后一个县,王传义开心地对谭效磊说:“临沂的山山水水,我也算是走遍了。”
谭效磊有点想不通:“您一个副教授,好好待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发论文,晋升才能快。这么费劲地给农民讲课图个啥。”
王传义很认真地说:“都躲进实验室去,农民咋能享受到科技进步带来的好处。咱干‘三农’的,不光要懂农业,更要爱农村、爱农民。这套烘烤工艺我做过很多次实验了,我要多给农民讲,你们也要多讲,讲好处、讲实处,咱们农业科研工作者,要为农民负责。”
省部级以上科技进步奖项4项、地厅级科技进步奖8项、起草发布国家烟草行业标准1项、发明专利5项、实用新型专利1项,王传义几乎是全国烟草烘烤领域同年龄段的青年科技工作者中,科研成果最多的专家。
烟农“不看”这些“成果”,在他们眼里,王传义这个专家最大的特点是“有办法”。
2017年,临沂烟区上部烟叶烤糟率异常高,偏偏又找不到原因。王传义实地考察后,发现是由于当地昼夜温差变大的原因造成的。“每个烤房增加一台小型鼓风机,夜间吹入热风,问题当天就解决了。”临沂烟叶生产技术中心主任杨举田至今仍记得王传义这招“神来之笔”。
随着农村土地经营的多样化,烟田轮作、变更种植作物的情况也越来越普遍,刚刚建好的烤房往往没用几年就被废弃。王传义与其他团队成员一起设计了集装箱烤房、聚氨酯板可移动烤房,房随田走,极大减少了烤房重复建设造成的浪费。
“我种烟十几年了,王老师基本年年都来,哪年来,都有新招儿给我们,烟田的收益也越来越好。”富官庄镇垛庄村村民刘福全种了18亩烟田,每年王传义到烟区指导,刘福全都要跟着一路听,“我们都叫王老师‘财神爷’,只要有他来了,这一年的烤烟收入基本就落袋为安了。”
去年,刘福全到合作社去听王传义讲课,正是天最热的时候,王传义晒得黑黄,汗水从头上往下滴。烟农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发问,“我看他讲得声音都虚了,偷偷往他下乡的车里塞了两袋自家种的小米,养胃。”
听说了王传义得病故去的消息,刘福全闷头抽了口烟:“一肚子的问题等着问他,今年咋说不来就不来了呢?”
再过几天,就是9月10日教师节,也是王传义41岁的生日。“王老师给农民讲了一辈子课,是真正的桃李遍天下。”谭效磊想着,要把自己拍下的那张照片送去王传义的家里,让老师看看这一片意味着收获的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