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未走远 农村新报讯 易赶帮
五年前一个寒冷的日子,父亲踏着飞雪静静走了。尽管他的体温与脉息不再,在我梦里也只是浅浅一笑,约略中年时的样子;但在我心里,父亲只是歇息去了,从未走远,从来不是像框里的寂冷存在。 吃完饭,总要看看碗底,有没有剩饭粒。“碗要像猫舔过一样”,这是父亲的训导。遇到陌生人,总会下意识地仰望,父亲说过:“把别人看得高,自己才会高。”如今,我也这样教孩子们。 父亲是一尊鲜活雕像,也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父亲15岁上船打鱼,没读什么书,只略微认得一些字。后来,能出口成章,在千人百众面前作报告,收放自如,从容洒脱,听得人津津有味,全凭自身苦练及几分灵气。 父亲成年时,正赶上一个温暖时代,一个打破了千年秩序、穷人能说话的年代。凭着肚里的几个字,也是时势造就,父亲跳出“农门”,吃上了“国家饭”。 ——在今天看来,这也是一个传奇。1952年初春,政府土改工作组进村。土改,改换天地,要选赤贫的、识字的、土生土长的能人“当家”。村里差不多是一门姓,只两三家杂姓、三五户人家。工作组长考虑宗族势力对土改的影响,也是政策的灵活运用,决定选小姓人家挑头理事。 工作组长的这个决定,改变了父亲的命运。4年后,22岁的父亲成了国家干部。父亲当然知道这是时代带给自己的幸运,也是全村人的信任。所以,他总是以一种朴素的报答、发自内心的感恩,待人接物,说话处事。即便是“文革”中,遭批斗,戴高帽游街,受尽辱没;及至后来,被打成“右派”,剥夺干部身份,回家务农,也不改如此情怀。 “人家给了油盐,得知道咸淡。”父亲境况日下,却不改自己的灵魂。后来与父亲聊起命运中何以有此一劫。他说可能是“说了一些实话,没跟上形势。”如上面讲“政治挂帅”,他说,“长草就要薅,庄稼需要肥,开会有么用?”上面要求“割资本主义尾巴”,他说,“弄几斤过年鱼都有问题,那过什么年?”在那个年代,说真话可能付出代价,但他不以为然:该说的话总得有人说。 老是挨批斗,但组织上还是信任他,百姓也服他。回村不久,他被推举当上了村支书。他知道政策,但更清楚百姓想什么,总是支持一帮人,冬闲时外出打鱼,换几个活钱回家过年。但踩了“政策红线”,他再次被打倒。那是父亲最伤心、最失意的日子,那一年,他才40岁,正值人生盛年。 好在人心如镜。有一次开批斗会,一位老农上台发言,“声泪俱下”,“控诉”父亲的“罪行”:他带人出去打鱼,天天过财主生活,藕汤煨得粉爆了,肥肉蒸得油腻了,一碗胖头鱼煎得香喷了……他就是要我们都当地主,好“恶毒”呵!几句话,说得台下人哄然大笑。批斗会自是开不下去了,却给了他莫大安慰。 1978年冬,在那场著名的全国大讨论之后,父亲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他被平反,官复原职,又端上了国家饭碗。劫后余生,12年的艰辛、悲苦与屈辱,三天说不完,一船装不下。但他没吭一声,而是一脸淡然:国家主席都那样,平头百姓还计较个啥?在公开平反的大会上,公社党委组织委员说,按政策规定,干部平反,工资应该补发,但现在财政困难,拿不出钱来,以后想办法弥补。父亲该补六七千元,在当时,这是好大一笔钱呵,但父亲理解组织上的困难,表态说:能上班就了不起了,还算什么旧账,以后不折腾就行了! 父亲晚年,除了唠叨家谱琐事,几乎无话。走的时候,问他还有什么吩咐、交待?他直摇头,没留下一句话。现在想来,他可能觉得,草木枯荣,上应天时,下接地气,一切已然;或是觉得我们记下了他的话,不必重复了;或是以默言的方式,叮嘱他的孩子们谨言慎行,少说多做…… 父亲昨夜入梦,还穿着冬天的厚衣服,似老来模样。忽然想起,清明节快到了,该上香、烧纸、敬孝了。活着时没有享我们的福,老去了,不能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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