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广昌
伯父来故乡探亲,即日返回台湾,父亲和母亲为他准备了大堆的特产:喷香浓酽的客家米酒,呛人辣喉的王沙晒烟叶,烟熏金黄的田鼠肉,越嚼越甜的柿干——那棵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柿树还是爷爷手里栽种的。
“我哪拿得动这些东西啊?二新仔,我只要带走族谱就行了。”伯父一直称我母亲为“二新仔”,因为我父亲是其二弟,而客家话里媳妇被称着“新布”,他把“布”字省略了,以显亲情。
在伯父看来,有了族谱就有了根,心灵就有了归属和依托,即使在风雨飘摇的台湾岛,也有抓有挠的了,他的子孙也能开枝发杈,甚至在台湾或者海外其他地方建筑宗庙祠堂。
走的那天,伯父不让任何人抱族谱,他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进了我送他前往厦门高崎机场的小车。临行前,父亲早在厅堂里点香焚烛,祷告祖先,母亲流下离别的泪水,一再撩起绣花的围裙揩拭。
我们村的族谱是1999年重新修撰的,而此前,是在清乾隆年间修过。在文革期间,全村乾隆年间的族谱被焚烧殆尽,有族谱的人家若不主动交出,其后果将十分严重,轻则被拉到祠堂,用棕箩绳捆绑双手挨批斗,重则押解上县城判刑坐牢。唯一一本幸存的族谱,是上村的宏才细公趁月黑风高之夜,甚至瞒着老婆孩子,把族谱用油浸牛皮纸包了三层,又细细地用红布裹紧,再装在一个黄檀木的油漆箱子里,跑到十里外他家的祖坟,撬开棺材盖放了进去。本来,按客家人的风俗,除非二次葬,是不能在不择日的情况下去动自家祖坟的。
“紧要关头,我也管不那么多了,相信祖宗会理解我的。”
宏才细公是护谱大功臣,1999年发新谱时,为了表彰他的功绩,特意让他坐了祠堂的首席,他对其他几个老人家这样说道。
发新谱那天,真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一派欢天喜地的景象。在客家人看来,发谱时哪房从总家祠堂先抢到谱箱,先跑到自家的厅堂,这房就将率先人丁兴旺,财源滚滚。头天晚上,各房长老利用抓阄的方式产生了发谱的顺序,第二天发谱时,族长公站在总家祠堂大门口,叫着一个个号进来领谱箱,可还是秩序大乱,发生了抢谱事件。虽是抢,可抢得喜庆,抢得热闹。
有的房精心策划,利用力大个高的青年,组成团队协作;有一房别出心裁,撑起一条长长的竹篙,从外围的人群,一跃而起,一下就飞到了祠堂门里;更有一房,点燃一串不伤人的鞭炮,挂在竹竿头,小跑着冲向祠堂大门,“炸”出一条路。
我深深理解伯父只带族谱的缘由。族谱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最具平民特色的文献,记载着同宗共祖血缘集团世系人物和事迹等历史情况,它不仅能起到“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祖孙;各安生理,无诈非为”的社会功能,更是迁播海外的中华儿女的寻根线索、思乡慰藉;它既能激起后人发奋图强的劲头,也能在平淡的日子里追思先祖,修身养性,以怀齐家治国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