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的帕布罗抿了一口啤酒,有点自嘲地拍了拍自己日渐突出的肚腩。从巴塞罗那搬回马德里的父母家之后,他放弃了以前天天骑单车锻炼的习惯。 “现在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家里。”他说。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工作,对近期内能找到工作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全西班牙现在有460万人跟他一样找不到工作。而这个国家总人口不过为4700万人。
从摄影学院毕业后这几年来,他换过好几份工作,在钟表厂造手表,帮公司拍广告照片,都是半年、一年的合同。上份工作期满后,刚好碰到经济衰退,就很难再找到下一份工作了。于是他决定搬回去跟父母住,可以省下房租和很大一笔生活费用。和他同龄的朋友也大多跟父母住,他有一帮朋友索性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工作半年,攒一点钱,然后花几个月的时间到生活成本低得多的亚洲游历,钱花完了再回来重新找工作,攒钱。
西班牙的失业率目前已达20%,在欧盟仅次于拉脱维亚。
2009年下半年,西班牙自1995年来第一次出现了劳动力人口下降。因为工作年龄的人不再积极找工作,退出了劳动力市场,而且工作非常难找,特别是年轻人。25岁以下的西班牙年轻人里有40%找不到工作。西班牙人称这些年轻人是“Ni-Ni一代”:既没有受教育,也没有工作。
“昂贵的”失业
“400多万人失业,你会想这个国家怎么没发生革命呢?”西班牙国家研究委员会(CSIC)公共物品与政策研究所(IPP)从事福利研究的莫热诺教授(Luis Moreno)说,“就是因为每个人都能从国家拿到钱。”他认为西班牙在为失业者提供救助方面,“比意大利更慷慨”。
在西班牙,一个人失业后,只要过去六年内缴满了一年的失业保险,就可以领取最长两年的失业津贴,头半年津贴相当于原工资水平的70%,之后是 60%。就算达不到申领失业津贴的标准,也能领到失业救济,每月400欧元左右。
政府为失业花费巨大。根据经合组织(OECD)最新的数据,西班牙2008年花在失业方面的公共支出就有200亿欧元,占到当年GDP的2%左右,比2007年增加了近三分之一。而2008年的失业人口“仅仅”是260万人,现在已经又多出200万人。
西班牙政府和希腊一样面临缩减财政赤字的巨大压力,但政府并没有打算在失业福利上“动刀”。
相反,2009年9月,眼看着越来越多人失业,西班牙政府又多拨出了6亿多欧元,给那些失业救济期已满、但还找不到工作的人接着发每月420欧元的救济金。
“‘福利国家’在西班牙是一个被高度认可的概念。” 莫热诺说。根据他的调查,有三分之二的民众认为“国家有责任承担所有公民的福利”,人们甚至愿意为此支付更高的税收。
但在研究劳动经济学的西班牙卡洛斯三世大学教授卡布拉雷斯(Antonio Cabrales)看来,这种时间长、水平低的失业福利有双重弊病:既让领救济金的人生活水平不高,又削弱了他们找工作的动力。
短期合同之罪
像帕布罗那样不停换工作、找工作的情况相当普遍。“基本上每个人的头几份工作,而不是‘头一份’,都是短期合同。”卡布拉雷斯说,开始工作十年后才能找到一份长期固定工作的情况并不少见。
包括他在内的几十名西班牙经济学家在2009年联名发表一份公开信,认为西班牙失业率迅速上升的罪魁祸首正是这种短期合同使用过多。
现在西班牙所有就业者里约三分之一是这种只有几个月到几年的“固定期限合同”。合同到期,雇主就可以结束雇佣关系。即使在合同期里解聘,赔偿金的标准也只是每工作一年给8个工作日工资的补偿,比起终身制合同45天的补偿标准要低得多。
2008年全西班牙有1600多万份工作合同,其中有270万份合同短于7天,500万份合同短于30天。特别是在过去几年的房地产热潮中,建筑商们大量通过短期合同招聘工人,那几年的就业率也一路上升;但房地产泡沫破裂后,正是建筑业的工作岗位最先消失,从2008年至今,建筑业的登记失业人数已经增加了近两倍。
根据西班牙货币与金融研究中心经济学教授本托里拉(Samuel Bentolila)等人的研究,短期合同里,最终能转成终身合同的只有5%。这一方面造成了雇员缺乏努力工作的动力,另一方面又使雇主不情愿对雇员进行培训,拖累了西班牙劳动生产率的提高。还有学者研究发现,短期合同工人的工作事故发生率也比终身合同工人高3倍。
这甚至影响了西班牙青少年上学的积极性。“他们会说,反正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工作,学习有什么意思。”卡拉布雷斯说。
西班牙的辍学率在欧盟国家中“遥遥领先”:29%的高中生辍学;进入大学的学生里有30%两年后就放弃学业,只有30%的人在正常的四年时间内完成学业并获得学位,大部分人要六年才能拿下学位。
与之矛盾的是,西班牙每年入学的大学生很多,绝对人数甚至高出总人口是其2倍的德国。“有大量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又有大量教育程度很低的人,中间缺了很大一块,没有多少受过职业教育的技术工人。”卡拉布雷斯说,“要么大学毕业,要么什么都不是。”
这产生了一个“难以就业”的群体。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就只能选择在餐馆、咖啡厅打工,在旅游胜地服务游客,或在建筑业中找那些不太要求有专业技能的活。加之雇主不愿在短期工身上投入,这给西班牙的经济升级挖下了陷阱。
改革闯关
在佛朗哥专制时期,西班牙总体处于一种工资很低但工作保障度很高的状态。1975年佛朗哥去世,西班牙进入民主转型,开始有了集体谈判制,但为了避免在工人中引起过大负面反应,仍很大程度保留了工作保障,企业要让工人“下岗”很难,也不可以用短期合同招工。
1975年后的十年间,西班牙的经济增长乏力,只在1.5%左右徘徊。80年代初,石油危机给世界经济造成巨大冲击,西班牙的失业率更飙升至 20%。于是,西班牙国内对改革用工管制的声音渐强,认为有必要使劳动力市场更灵活,提高企业的雇佣积极性。因此就有了1984年的劳工法改革,允许使用短期合同进行招工。
此后一段时间,西班牙经济进入了一个繁荣期,也创造了大量就业岗位,直到1993年发生了一轮衰退,“之前创造的那些工作在一两年内都失去了,又回到了20%以上的失业率,跟今天的情况很像。”卡拉布雷斯说。
1994年起,西班牙政府几乎每隔三四年就会有一次针对劳动法的改革,总体来说都是为了增加终身合同的使用、限制短期合同的滥用,他们也试图通过降低终身合同的解雇成本和简化法律程序,让雇主们不会对终身合同“畏而远之”。
但十五六年来,西班牙的临时性合同比例还是胶着在30%左右,并未明显减小。卡布拉雷斯说,某种程度上,改革难行的原因在于“大工会跟大企业主联盟之间存在某种‘共谋’”。
工会一方,其成员以终身合同工为多数,他们不愿看到解聘金水平的降低和解聘条件的放宽;雇主一方,虽然欢迎降低解聘金水平,却反对在集体谈判基础上,给予个别企业一定的灵活度。
许多中小企业在经济衰退时处境尤为不利,若能在集体谈判结果的基础上有一定灵活度,在企业层面与雇员协商,适当降低工资或调整工作时间,或许能与雇员一起“熬过”危机。否则可能的结果就是企业支撑不下去而关门倒闭,雇员也因此失业。
卡拉布雷斯说:“(大企业)实际上希望看到小企业关门倒闭,这样竞争就小了。”
工会对于减少短期合同的使用完全赞同,却对政府“利用危机强行推行他们一直想要的改革”心存疑虑。“政府总是倾向于雇主一方的利益,”西班牙最大工会组织Comisiones Obreras(下称CCOO)发言人列斯卡诺(Fernando Lezcano)对本刊记者说。
本刊记者于6月6日采访CCOO的前一天,他们刚刚发起了公共部门的罢工,抗议政府为缩减赤字在今年内降低公务员薪水5%的决定,以及政府将要进行的用工管制改革。西班牙上一次有这样总体性的罢工还是在2002年,当时罢工理由也正是用工管制的改革。
“劳动力市场改革的讨论总不是中性的,总是充满了意识形态。” 列斯卡诺说。
政府并没有退缩。6月16日,西班牙政府强行通过了一项法令,并在6月22日获议会通过成为法律,结束了两年多来与工会、企业谈判的僵局。主要工会也已经决定在9月29日进行一次总罢工,对此进行抗议。
这一改革将限制短期合同的使用,补贴那些对短期合同进行延期的公司,奖励雇佣年轻人、女性和45岁以上人士的企业,将终身合同解聘金标准从每工作一年补偿45天减少到33天,以及鼓励企业采取减少工作时间的方式维持运营,避免解聘员工。这些改革措施将在未来三年内花费西班牙政府7亿欧元,但西班牙政府希望短期的付出能带来长期的收益。
“西班牙开始走出僵局,这是好事。”卡拉布雷斯说,“但是改革的步伐还不够大。”改革未涉及加强对工人的就业培训,也没有设立起一个劳动力市场中介机构,是最大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