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2年前的激愤与凛冽,再到如今的理性与恳切,在旁观者眼中的李昌平,或是一个癫狂的批判者,或是一个孤独的承受者,或是一个清醒的反思者。但无论如何,这个来自基层的声音,已被铭记
十二年前,湖北监利的一个农村干部李昌平上书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槠基,以《一个乡党委书记的心里话》,痛陈“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引发中央对“三农”问题的关注,轰动一时。
2012年9月,李昌平的新书《再向总理说实话》出版。他再次以“直言者”的形象出现,只不过这次“说实话”的对象变成了总理温家宝。
李昌平在接受《新楚商》记者采访时说:对于当初的举动,经常有人问后我后不后悔?成年人做事,后果自负,有什么可后悔的!
虽然离开体制内多年,但在李昌平看来:有失也有得。似乎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他与“三农”结缘,“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
一封信引发的改革
李昌平称呼自己为“农民的儿子”,事实上,他的父母现今仍未摆脱“农民”身份,依旧生活在湖北监利,以捕鱼为生。
小时候,李昌平“在船上生活的时间和在陆地上生活一样多”。直到1969年,他六岁时,父母才在陆地上拥有了自己的房子。
当地老人们回忆,李昌平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出生之时,正好赶上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父母干活时,出于安全考虑,时常不得不将家中的幼儿用绳子系于树干上,李昌平也不例外。
1976年后,监利才结束“三年两水灾”的生活状态。李昌平的小学是断断续续读完的。1982年,李昌平大学毕业,回乡当上乡镇干部,同时赶上了分田到户,家里的经济状况才得到进一步改善。此后的17年间,李昌平先后四次担任乡镇党委书记、县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等职务。
对于这个农家子弟来说,本来人生可以如此在奋斗之后平顺发展。但一封寄给朱槠基总理的信件,将他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
2000年大年初六,在涉农工作中遭遇困扰的李昌平,本想给县委县政府写一份报告。但一本纸,他写了搓,搓了写,折腾了一晚上也没有写出什么。
湖北正月极冷,他坐在床上,围着被子,天快亮的时候,李昌平在纸上写下了“总理”两个字,然后“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写什么。”
他飞速写下第一段:“我叫李昌平,今年37岁,经济学硕士,在乡镇工作已有17年,现任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我怀着对党的无限忠诚,对农民的深切同情,含着泪水给您写信。我要对您说的是:现在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
这封4000多字的信,李昌平写得很顺畅,“一会儿就写完了”。信中他写了“盲流如洪水、负担如泰山、债台如珠峰、干部如蝗虫、责任制如枷锁”等七个方面的问题,每一项还都列出他所了解的数据。
这封信李昌平拿在手上,直到3月8日才正式寄出。中间的大半个月里,他反复思量可能出现的后果;又自我审视一番,确定自己身家清白后,才最终下决定。“讲真话不容易,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不坐牢是我的底线。”
正是李昌平的这封信,得到了时任总理朱槠基的亲自批示,并引发了中央对“三农”的关注和重视,以及其后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从村干部到打工者的命运沉浮
然而,李昌平的命运,也随着这封轰动一时的信件,急速起落。
2000年9月1日,距离寄信半年之后,荆州市委组织部找李昌平谈话。他清楚记得第一句话就是:为了监利县的稳定,可以考虑去“别的地方担任更高一点的职务”。
考量再三,9月16日,李昌平主动辞去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的职务,南下深圳,来到一家台资公司负责管理农业园,从乡村干部变为一名“农民工”。
但李昌平的“隐者”之路并不顺畅。2000年,在这家公司工作没多久,因为不喜欢同事在台资老板面前提自己是因为给总理上书被迫辞职,他改名为“李盛安”,去了蓝田公司的珠海分公司担任总经理。
在那段如同浮萍的时光,曾经直言无忌,对自己选择坚定无比的李昌平也开始迷惘,“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
2001年3月20日,因为身份和行踪暴露,李昌平再一次失业。这次,他来到北京。在一次饭局上,李昌平遇到了同样致力于三农问题研究、时任农业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的温铁军,然后在其负责的《中国改革》、《改革内参》杂志做了三年的记者、编辑。这三年,让李昌平真正明白了“专家学者们在说什么”,在他看来,是温铁军真正将他带入了“三农”圈子。
2003年10月,李昌平进入香港一家公益组织--乐施会任项目官员,同时还在河北大学的中国乡村建设研究中心兼任研究员。此间,李昌平先后在云南、贵州贫困山区做了3年多的扶贫发展,还前往日本、印度、越南、朝鲜,以及台湾的许多农村。
这一阶段,不仅加深了对李昌平对国内农村现状的了解,也开阔了国际视野,更重要的是对农村综合发展方法有了系统的学习,为后来他和孙君等人创建中国乡建院奠定了基础。
“三农问题”行动者
2012年年初,李昌平辞去了河北大学的工作,但依然还是香港乐施会中国部顾问,也是中国乡建院旗下的乡村规划设计院院长。对此,他自封为“齐天大圣”。
被问及做了这么多工作,最喜欢的是哪一项?李昌平回答,“我做过的工作,我都喜欢。如果一定要说最喜欢的,当然是中国乡村规划设计院院长了,因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自己理想的新农村建设。”
目前,李昌平的工作主要围绕“农村发展”展开,“主要做农村规划设计及其施工技术指导。比如以内置金融为核心的村社共同体重建、垃圾分类和绿色村庄、养老村和培训等。”他主张农村应该适应逆城市化趋势,“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
在李昌平和中国乡建院看来,中国有10%的村庄最终会成为城市的一部分,60%的村庄会逐渐凋敝,最终只剩下30%的中心村。而他们现在的工作也正是围绕这30%的农村展开。
在李昌平的研究理论里,关于“三农”的很多观点看似矛盾:比如主张土地私有,但主张“耕者有其田”;主张“种田能手”种更多的田,反对“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和“土地承包期长久不变”;赞成种地不交农业税,但反对承包地不交承包费、不承担村庄建设和农田水利道路建设的义务……
“这些观点并不矛盾,是系统的、连贯的。”李昌平表示。他主张城市土地制度国家所有,农村土地村民集体所有,在村社内部建设“内置金融”,让村社共同体成员有权利用土地,在内置金融里抵押贷款、且准许自由有偿退出。
他先后发表多篇政论与“三农”观点的文章,也收到过不少大学、地方党校、培训机构、学术论坛的演讲邀请,但也招来许多另外的声音。比如说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农村生活,难再承当三农问题代言人的角色;或者称他的论述缺少逻辑能力,学术功底不够。
面对这些批评和质疑,李昌平清醒表示,尽管他经常被冠以“三农专家”等等光环,但“不可能做学者,始终是一个行动者。”
再向总理说实话
距离给朱槠基总理写信,已经过去了整整12年。
在当年那个直言敢谏的李昌平看来,这些年政府对于农村建设工作的推动也算卓有成效:农民负担减轻了,农村新房子多了,基础设施好了,农村的养老和医疗有了很大改善。
而对于近期召开的“十八大”中,关于“三农”部分的内容,李昌平也有自己的理解:一是强调了共同富裕,二是强调了发展新集体经济,三是强调的农民组织化。特别是“组织化”三个字有突破性。“我们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农民组织,是集‘经济发展、社区建设、社区治理’三种功能于一体的农民组织,这是重建农民组织的重点。”
如今年近五十,知天命之年的李昌平偶尔也会笑话自己“理想进入冬眠期”。未来5-10年,他希望能和中国乡建院的同事们一起,在不同省份建设30个新农村示范村。“把每个村子都建设成养老村,都能容纳1万人的老人安享晚年,把养老难题和农民难题结合起来解决。”
而尽管如此,这个来自基层,并一直致力于“三农”问题的研究者和推动者,时刻不忘发出自己应有的声音。
2010年,李昌平就开始整理他那十几万字的书稿,命名为《再向总理说实话》。2012年,这本书正式铅印出版,以其基层出身和长期的农村理论研究与实践,以“农民群体的上升通道”、“配置农村内置金融”、“社村共同体”等问题,再次为“三农”问题鼓与呼。
“《我向总理说实话》是写给朱总理的,描述的是当年的三农现状。”李昌平表示,这次再版的《再向总理说实话》则是写给温总理的,总结了前30年、甚至60年的三农发展,提出了后30年的三农发展方向和道路。
对于李昌平而言,他只有一个心愿:“希望北京不要歧视我。我年轻时有理想,我是真心愿意为建设没有剥削和压迫、人人平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社会而贡献自己。今天我依然有这样的情节。”
现在李昌平每天有处理不完的邮件,接不完的电话,几乎没有自由打发的时间。“我希望在周末‘蜗’在家里陪家人,希望每两个月回一次父母身边,但经常做不到。”
偶尔,他也会怀念小时候清澈见底、清冽甘甜的洪湖水和湖岸边遍地的乌龟甲鱼;怀念冬天时,家乡遮天蔽日的野鸭;也会想起88岁时去世的老祖母――那是李昌平心中永远的伤痛,因为那时的他正逢人生低谷,有心却无力实现老人家“去北京看一看”的心愿。
从12年前的激愤与凛冽,再到如今的理性与恳切,在旁观者眼中的李昌平,或是一个癫狂的批判者,或是一个孤独的承受者,或是一个清醒的反思者。但无论如何,这个来自基层的声音,已被铭记。
选自:《新楚商》